大明京师关于朝鲜的决策尚在酝酿,远在半岛的汉城王京,却已提前感受到了来自北方的刺骨寒意。
朝鲜国王李倧坐在景福宫的康宁殿内,虽是初夏,却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刚刚由心腹密呈上来的书信,信笺是粗糙的羊皮纸,上面的字迹虬劲有力,甚至带着一股剽悍的血腥气。这并非来自天朝上国的诰命敕书,而是来自鸭绿江对岸,那个令人生畏的建州女真大汗——皇太极的亲笔劝降书。
信中的内容,与其说是劝降,不如说是最后通牒。皇太极以极其傲慢的语气,“敦促”朝鲜认清形势,指责其“侍明傲慢,轻侮我邦”,要求朝鲜立刻断绝与明朝的宗藩关系,转而向大金称臣纳贡。信中罗列了所谓的“五条盟约”:去明年号,缴回明朝所赐诰命敕印;遣王子及重臣为质;奉金国正朔;每年进贡黄金、白银、布帛、粮食数以万计;并需借兵助金攻明。
每读一条,李倧的心就沉下去一分。这已不是藩属之礼,而是亡国之约!一旦应允,朝鲜李氏王朝二百余年的国祚,将顷刻断送在他手中,他李倧将成为千古罪人。
“诸位爱卿……此事,该如何应对?”李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信传递给殿内仅有的几位心腹重臣,领议政(相当于宰相)金瑬、左议政李贵等人。
金瑬快速浏览后,面色凝重如铁:“陛下,此乃狂悖之言!建州胡虏,不过疥癣之疾,安敢与我天朝上国抗衡?我朝鲜世受皇明厚恩,岂能行此背信弃义之事?臣主张,立刻焚毁此信,斩杀来使,以示我事明不移之决心!”
他话音铿锵,是朝中坚定的“亲明派”领袖。然而,左议政李贵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李贵沉吟片刻,缓缓道:“金议政忠义可嘉,然……是否过于激进了?”他看向李倧,语气带着忧虑,“陛下,建州虽僻处一隅,然其兵锋之锐,近年来亦有所闻。努尔哈赤虽亡,那皇太极亦非易与之辈。我朝鲜兵备松弛,武备不修,若贸然激怒此獠,其引铁骑跨江而来,我三千里江山,何以抵挡?届时,生灵涂炭,宗庙倾覆,恐在眼前啊!”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况且,近年来明国虽在辽东偶有胜绩,然其内部党争不断,天灾人祸频仍,能否长久庇护我朝,尚未可知。如今建州开出的条件虽苛,但若虚与委蛇,暂缓其兵锋,为我朝争取整军备武的时间,或许……亦是一时权宜之计。”
李贵的话,代表了朝中一部分“现实派”或暗地里的“骑墙派”的心思。他们畏惧后金的武力,对明朝的长期保护能力心存疑虑,倾向于采取更为灵活,甚至可以说是妥协的策略。
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紧张。亲明与妥协两派意见相左,让本就优柔寡断的李倧更加难以抉择。他既不敢背负叛明的千古骂名,又害怕后金的铁蹄真的踏破汉城。
而就在朝鲜朝廷为此争论不休、迟迟无法做出决断的同时,后金的行动,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迅速和狠辣。
皇太极深知,仅凭一纸书信,难以让朝鲜就范。他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威慑,需要用鲜血和火焰,来烧毁朝鲜对明朝的最后一丝幻想,逼迫其做出选择。
鸭绿江畔,义州府。
作为朝鲜通往大明辽东的重要门户,义州城虽不算雄伟,但地理位置极其关键。平日里,这里是使臣往来、商旅云集之地,如今却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是夜,月黑风高。江面上薄雾弥漫,掩盖了数十艘羊皮筏子和简易木船的行踪。船上载着的,是皇太极麾下大将阿敏、济尔哈朗率领的两千镶蓝旗精锐。他们人衔枚,马裹蹄,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渡过了并不宽阔的鸭绿江。
朝鲜守军的哨探,大多还停留在对大规模骑兵渡江的防备上,对这种小股精锐的渗透疏于防范。直到后金士兵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城墙下,用飞爪钩索攀上并无多少守军值守的墙段时,警报才凄厉地响起,但为时已晚。
“杀!”阿敏一马当先,手中沉重的虎枪横扫,将一名匆忙迎战的朝鲜军官连人带甲砸飞出去。身后的后金勇士如同虎入羊群,挥舞着顺刀、长矛,疯狂地砍杀着惊慌失措的朝鲜守军。
这些来自苦寒之地的战士,个人勇武远超承平已久的朝鲜军队。他们作战悍不畏死,战术简单有效,往往三五成群,相互配合,瞬间就能将零散的朝鲜士兵分割包围,逐一歼灭。城墙上、街巷中,瞬间爆发出激烈的厮杀声、兵刃碰撞声和濒死的惨嚎声。火光四处燃起,映照着江面一片血红。
义州府使试图组织抵抗,但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防线。后金士兵的目标明确——不是占领城池,而是破坏和杀戮。他们焚烧粮仓,捣毁军械库,追杀一切敢于抵抗的官兵和衙役。浓烟滚滚,直冲云霄,整个义州城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
这场精心策划的突袭,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在天明之前,阿敏和济尔哈朗便带着掳掠的少量物资和数百颗朝鲜军民的首级,迅速撤退回江北。留给义州的,是一片狼藉、冲天的火光和满地的尸骸。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速传向汉城。
“什么?义州遭袭?损失惨重?”李倧接到八百里加急军报时,惊得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脸色煞白。
军报上详细描述了后金军如何悍然越境,如何残忍杀戮,义州如何被焚掠一空。数字触目惊心:守军死伤逾千,百姓伤亡无算,粮仓被焚,府库遭劫……
几乎与此同时,毛文龙派往朝鲜境内活动的东江镇斥候,也捕捉到了后金小股部队异常调动的迹象,并在朝鲜北部一些亲金的州县边缘,与疑似后金侦骑或受其指使的朝鲜乱民发生了数次小规模冲突。毛文龙的奏报虽未到汉城,但其“以战促和”的行动,无形中加剧了朝鲜边境的紧张局势,也让朝鲜君臣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迫近。
后金的屠刀,已经毫不掩饰地架在了朝鲜的脖子上。皇太极用义州的鲜血,向李倧和整个朝鲜王朝传递了一个清晰而冷酷的信号:若不顺从,下一个流淌鲜血、燃起大火的,就将是汉城!
压力,如同沉重的铅云,彻底笼罩了景福宫。金瑬等主战派一时语塞,李贵等妥协派的声音则陡然增大。朝堂之上,求和、自保的论调开始占据上风。
李倧在巨大的恐惧和现实的逼迫下,内心的天平开始倾斜。他秘密召见了李贵,下达了指令:“速派使者,密往辽东……去见皇太极。告诉他,盟约之事……可、可再议。只求……只求大金暂息刀兵……”
一条通往屈辱的密使之路,在鸭绿江的烽烟中,悄然开启。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大明的使者,也正带着帝国的威严与沈惊鸿的谋算,星夜兼程,奔赴汉城。一场关乎朝鲜命运,乃至影响大明与后金国运的外交与战略博弈,在这三千里江山上,骤然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