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贾政去了族学,被一众孽障气坏了,正按着所有人打板子时,贾代儒简直呆了。
他着急忙慌的就往族学赶。
身为代字辈的长者,贾代儒在贾政这个荣国府当家人面前,其实并无多少底气。
虽然一直以来,他都以儒学耆宿自称,可自己的斤两,自己知道。
族学在他手上,至今无有一人考过功名。
贾代儒不是不急,奈何读书的苗子也真的没那么好寻。
就是他自己……,也是一生不得志。
年轻的时候进考场,不是闹肚子就是抽中臭号,要不然就是写到最后,不小心污了考卷。
接手族学以后,他不死心,又去考了几场,唯有两次没有意外,考得也还算可以,他以为能往前走一步,偏偏别人考得比他还好,录取三十人,他就是那三十一,录取三十三人,他又是那第三十四。
贾代儒绝望了。
也认命了。
他努力的想教出几个读书苗子。
可是一个个的……,不提也罢。
贾家说是以诗礼传家,可所有灵秀却好像全都集中在宁、荣二府上。
为了摆脱责任,他也有意的传了此类言论。
果然,他也安生了这么些年。
如今老了,儿子儿媳又早早去了,贾代儒虽然还是管着族学,但是大半的精力,却都放在唯一的孙子贾瑞身上。
这孩子跟他似的,勉强也算个读书苗子,努力一把,运气再好点,或许可以进一步呢?
但凡他能考个秀才,凭这些年的积累,再去求一求两府,他就能给孙子捐个官儿。
贾代儒打算的很好,可是这么多年,贾敬、贾政几个都没往族学走一走,怎么现在就有空走了?
尤其还按着所有人打……
他贾政可以任性,他是荣国府的老爷,他的身后站着老太太,族人们拿他没办法,但孩子被打了,气没地方出,最后能找谁?
虽然贾代儒自认凭他的德望,最后也能让族人闭嘴,可这到底是他掌管族学以来最大的丑闻。
以后……
贾代儒又羞又气。
倒是没想到自己唯一的孙子可能也会挨打。
但是他没想到,贾代儒的老妻却不能不想。
她就那么一个宝贝孙子。
要是打坏了可怎么得了?
老夫妻两个坐马车急急往族学赶的时候,后街上,所有听到自家娃在挨打的人家,几乎全都出动了。
读个书怎么就要挨打了?
政老爷手上从来都没个轻重,当年珠大爷那么好的读书苗子,还动不动就挨打挨骂呢。
要不是他逼得太紧,珠大爷的身体也不能那么差,都中举了,还一病没了。
还有前些天,听说他还打了宝玉,吓得宝玉半夜发烧。
如今又打到他们家孩子头上,听说还是抡着板子打屁股,这要是打坏了,可怎么得了?
男人们满面焦急,女人们已经心疼的眼泪直掉了。
背靠两个国公府,贾家这些人,其实并不太愁生计。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脸皮放厚点,到府里哭一哭,十两、二十两的,总能带回家。
这招数很好用。
日子好过,也可以常到两府,奉承奉承老太太、太太、奶奶们。
她们手指缝漏一点儿,都够一家子嚼用了。
再说了,见面都有三分情。
你脸皮薄,假清高,死活不去,那只能领年节时,人人都能领的供应。
虽然那供应省着点儿,也能让一家子填饱肚子,但也仅限于填饱肚子,想要其他那是不能够的。
脑子活络的妇人,一边在心疼儿孙,一边已经在想怎么借着这次的事,跟老太太、太太们哭诉、卖惨了。
但她们不知道,尤本芳已经坐在甲班等着所有人了。
宁、荣二公用自己的银子置办族产,兴建族学,是想贾家以诗礼传家,成为真正的世家。
可如今看,明显是失败了。
这些所谓的族人,靠着两府不思进取,一天到晚研究最多的,可能就是怎么从两府捞点好处。
红楼里,人人都说贾芸是个好的。
尤本芳也觉得他的良心还算不错。
但是,有一点可能大家都忽略了。贾芸原先多穷啊,他后来是怎么变富的?还不是因为贿赂了凤姐,承包了栽种花草的活?
就这么一个小活,他马上就翻身了,可见他在其中捞了多少。
贾家之败,不仅是几个当家人的问题,是从主子到奴才,甚至族人,所有人都有问题。
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都只顾往自己的荷包里划拉,无人想过开源,更不曾有人想过节流。
以至于红楼后期,王夫人想找点参,都找不着。贾母那里倒有一大包,却成了朽木烂根。
偏偏那朽木烂根,王夫人还回时也不跟贾母说,明着好像是孝顺,不想贾母操心,但事实上她却让人在那人参上弄了记号。
林黛玉吃的人参养荣丸,大都是她在配,人参养荣丸的主料应该就是人参,可是她没人参,那她那些年又是怎么配药的?
偏偏贾母吃的参桂鹿茸丸里,同样也需要人参……
这里面的问题,有时候真的不能细思。
“母亲~”
收到继母来此的消息,蓉哥儿安顿好贾政就过来了。
此时,他还好兴奋的。
政叔爷亲口说,他是族长。
族长啊!
祖父不在家,父亲去了,长房一脉的族长一职,他一直以为会在他手上丢了。
可是继母不愿意。
一次次的出手,想要帮他把这个家撑起来。
“您怎么来了?您放心,这里的事我能……”
蓉哥儿刚想说,我能弄好的时候,就听到了一声‘嚎’哭。
“瑞儿,我的瑞儿呀~~~~”
老柳氏看到正在挨打的孙子贾瑞,忙扑了过去。
贾代儒也心疼的一哆嗦。
就这一个孙子,他平时严厉归严厉,疼爱也是真的疼爱。
如今居然……
“孽障,你做了什么啊!”
贾代儒的拐棍在地上捣了好几下,他痛心疾首的看向闻声出来的贾政,“存周,孩子们不懂事,你打得也骂得,但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当顾惜些身体。”
何必发此雷霆之怒?
跟他说,他来罚不行吗?
他是山长,贾政的手伸的如此长,有把他这个山长,这个族叔放在眼里吗?
“多谢叔父体谅!”
贾政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宝玉的手打肿了,夜里就发了烧。
老太太把他叫过去,骂得狗血淋头时,他也未尝没有后悔。
如今,族学里除两个六岁小娃没挨打外,其他从七岁到十八岁的,有一个算一个,每个人十板子。
偏偏当时盛怒之下没想周全。
蓉哥儿和他带的小厮也多,以至于这短短时间,就全打完了。
贾政特别担心,这些孩子晚上发烧了怎么办。
好在蓉哥儿担起了族长之职,还跟他商量说,打归打,疼归疼,都是贾家子弟,打是为了他们好,但打坏了也不好,所以,他斗胆让双瑞去请了回春堂的大夫。
“唉~~”
贾代儒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把拐棍儿往地上重重的一跺,朝被打很惨的贾瑞喝骂道:“孽障,老夫让你看着大家读书,你在做什么?”
多好的机会啊!
孙子要是能约束大家好生读书,贾政见了,肯定喜欢。
他喜欢了,孙子还愁前程吗?
“呜呜~呜呜呜~~~”
贾政让重重打贾瑞,贾蓉有备而来,带的小厮多,拖人出去的时候,他给了双寿一个眼色。
所以这一会,贾瑞已经挨了十六大板。
虽然冬日穿得厚,可东府来的奴才,好多都是庄户出身,手劲特别大,贾瑞感觉自己的屁股都被打烂了。
“孙儿错了,孙儿再不敢了,祖父救我,祖母救我。”
赶紧找大夫啊!
再不找大夫,他要疼死了。
“存周,老婶子求求你,放了我家瑞儿,给他找个大夫看看吧!”
“老太太放心,蓉哥儿已经命人去请回春堂的大夫了,”
此时,尤本芳也出来了,“这院子风大,还是把瑞兄弟跟大家一样,抬到饭堂吧!”
“快!”
贾代儒老妻忙喊道:“快把瑞儿抬进去。”
刚刚打人的小厮又迅速拎了一条长凳出来,架起‘哎哟哎哟’的贾瑞,抬上就要往后院的饭堂去。
此时,外面的‘救援’团也正式到达战场。
“我的宝儿~~~”
“我的儿啊~~~~”
“我的心肝~呜呜呜~~~~”
一群老爷们老娘们,全都冲了进来。
大家看到贾瑞惨白着脸,有气无力,哎哟痛叫的样子,全都是一惊。
虽然是听说孩子们挨打了,可这……打得也太重了吧?
贾代儒老妻可顾不得他们,她紧紧跟着贾瑞,随着两个小厮,一起往后院的饭堂。
那里还传来好些哭喊声。
一群被骄养长到如今的宝贝蛋们,今天是受了大苦。
十板子是实打实?十的打在屁股上。
蓉哥儿的小厮们是按着年龄顺序打的,所以年纪大点的,都是最先挨的板子。那时候小厮们力气正盛,所以他们也都被打得最重。
如今听到家人来了,那哭喊声马上重了一倍。
“太爷,孩子们好好上个学~~”
贾瑨小时候就是个混不吝,听到自家娃的嚎哭声,马上朝贾代儒发难,“怎么就被打成这样?”
他一边责问贾代儒,一边用眼神扫向贾政,“二叔,您是最明理不过的,孩子们有错,打手板子就好,这要是打坏了……可怎么得了?”
打他自己的儿子,就打几手板,打他们的孩子,就是十板子。
哼~
这是不把他们当人吗?
贾瑨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他儿子才七岁啊!
“瑨叔!”
蓉哥儿行了一礼,朗声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大家挨打~~~”
“你没挨打?”
贾瑨想要仗着身份,压蓉哥儿一头。
要知道,族中的祭田还没买下来。
他要是能在中间,跟着跑跑腿,说不得也能赚上一笔呢。
“蓉哥儿,老叔记得,你也在这边上学吧?”
“蓉哥儿这段时间在家。”
尤本芳看着这位族弟,道:“怎么,瑨兄弟觉得我们家蓉哥儿哪里不好,该打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经语带威胁,“还是说,瑨兄弟觉得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
“……不敢!”
这样的大帽子,贾瑨如何敢应?
“大嫂子误会了,我就是……”
“你就是心疼你家孩子!”
尤本芳截住他的话头,看向还陆续过来的族人道:“我也知道,能过来的,都是心疼自家孩子,可是有一点,各位长辈、兄弟、妯娌别忘了,当初两位老祖宗建立族学,就是心疼我们贾家的子弟,他们不求后世子孙多有出息,至少要做到读书知礼吧,可是,你们去问问,他们在这学堂,都干了些什么?”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还有脸哭?有脸问政二叔为何打孩子?不是我贾家的孩子,政二叔有必要为他们气坏自己?”
不错!
就是这个理!
贾政本来有些退缩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起来,他沉着一张脸,看着大家。
院子里,真正关心孩子的,早跑后院饭堂了。
没走的,都是想借此,要点说法,闹点好处。
尤本芳也不惯着他们,接着道:“这族学建了有大几十年,可是至今为止,大家有想过,为何连个考过童生的都没有吗?还是说,大家就是觉得,我们的孩子不行,我们贾家不行?”
“……”
“……”
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都被尤本芳吓停了。
现场,贾代儒的呼吸声,倒是前所未有的粗重起来。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啊!
心中有鬼的他迅速想辙,“尤氏~”
贾代儒沉沉的看向尤本芳,“到此为止吧,剩下的,由老夫和存周、蓉哥儿来。”
他用眼神跟她说,妇道人家,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吧!
“太爷,今儿,我还真不好走。”
尤本芳看着这个倚老卖老的老头,“维护家族声誉,本就是我做为长房长媳的责任。我儿子,都要因为这学堂,跟政二叔一起去祠堂跟祖宗们请罪了,怎么?我还说句话都不能,还是说……,太爷要掩盖您自己的失职?要以长辈的身份,压服我们所有人,要让这学堂接着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