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的身影消失。
客房的门,无声地合上。
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一把无形的锁,将苏曼卿与外面那个喧嚣浮华的世界,彻底隔绝。
也同时,将她,囚禁在了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未知与恐惧的牢笼里。
她独自一人,站在房间的中央。
脚下,是柔软得能陷进脚踝的土耳其手工地毯。
墙上,是出自法国洛可可画派的、描绘着田园牧歌的油画。
空气中,甚至还残留着林薇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着高级香水与硝烟的奇异味道。
但这一切属于上流社会的、精致而优雅的符号,此刻,在苏曼卿的眼中,都变成了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诞。
她的脑海中,依旧在反复回放着今晚发生的一切。
那条阴暗的、充满了血腥味的后巷。
佐藤健那张因为欲望和暴戾而扭曲的脸。
林薇在逆光中,那如同女武神般冷静而又致命的身影。
以及,最后,在她耳边响起的、那如同魔鬼契约般的低语——
“我,是光。”
“而你,是影。”
影子……
苏曼卿缓缓地走到那面巨大的、镶嵌着鎏金花边的落地镜前。
镜子里,映出了一个她自己都感到无比陌生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由丁芷涵为她挑选的、价值不菲的湖蓝色丝绸长裙。脖子上,甚至还戴着一串温润的珍珠项链。
这身装扮,优雅,得体,完美地融入了这场盛宴。
但镜中人的那双眼睛,却充满了迷茫、恐惧,和一种被硬生生撕裂后的、巨大的空洞。
她伸出手,想去触摸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
指尖,传来的,却是冰冷的、属于玻璃的触感。
她还是苏曼卿吗?
那个坚信“笔墨可以作刀枪”,可以用一篇篇檄文,去唤醒沉睡国人的《申报》首席记者?
那个在燕京大学的课堂上,能将雪莱和拜伦的诗歌,倒背如流的文学才女?
她的“武器”,是那支陪伴了她多年的、派克牌的自来水钢笔。
她曾以为,那支笔里,蕴含着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可是今晚,在那条冰冷的后巷里,当佐藤健那只肮脏的手,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
她才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又残酷地认识到。
她所有的理想,所有的文字,所有的信念,在那最原始、最赤裸的暴力面前,是何等的苍白,何等的……不堪一击。
而林薇,她的“光”,却用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将她从那份绝望的、必死的黑暗中,拯救了出来。
用枪,用格斗,用一种更直接、更冷酷,却也更有效的“武器”。
一种巨大的、源于信仰崩塌的无力感,瞬间将苏曼卿整个人都吞噬了。
她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迷失了方向的小船,被卷入了一个她完全无法掌控的、充满了暗礁和漩涡的未知海域。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伸进了礼服的口袋里。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小小的、几乎没有重量的东西。
是那个米纸卷。
林薇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
那个代表着她新身份——“影子”的、沉重的烙印。
她将那个小小的纸卷,捏在手心。
它很轻,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但苏曼卿却感觉,自己仿佛正捏着一块烧红的、足以将她灵魂都烫伤的烙铁。
这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它将被送往何方?
它的传递,又会引发一场怎样不可预知的、血腥的风暴?
她一无所知。
这种对命运的、完全的失控感,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她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的一角,朝外望去。
楼下的花园里,灯火辉煌,宾客们依旧在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那悠扬的华尔兹舞曲,隐隐地传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虚幻的背景音。
她知道,在这片歌舞升平的伪装之下,隐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
南造芸子的,丁默邨的,或许……还有其他势力的。
而她,这个刚刚才被激活的“影子”,已经成为了这个巨大棋盘上,一颗身不由己的、随时可能被牺牲掉的棋子。
她该如何,完成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该如何,在这个充满了谎言和杀机的世界里,活下去?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苏曼卿的身体,猛地一颤,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她下意识地,将那个米纸卷,死死地攥在了手心里,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谁?”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苏小姐,是我。”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女佣谦恭的声音,“大小姐吩咐了,让我给您送一碗安神的冰糖燕窝来。”
是丁芷涵的女佣。
苏曼卿的心,稍稍地,放了下来。
但她没有立刻去开门。
她的大脑,在这一刻,开始了前所未有的、高速的运转。
她第一次,不再以一个记者的视角,而是以一个“特工”的视角,去审视眼前这个简单的局面。
这个女佣,可靠吗?
她会不会,是南造芸子,或者丁默邨,派来试探自己的?
自己,该用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语气,去应对她,才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那颗狂跳的心,恢复镇定。
她走到门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隔着门,用一种带着几分虚弱和疲惫的语气,说道:
“真不好意思,我……我刚才有点不舒服,刚刚躺下。
你……你把燕窝放在门口吧,我……我等会儿自己去拿。
多谢你了。”
她用这种方式,避免了与对方的直接接触。
也同时,将自己“受惊吓、身体不适”的柔弱形象,再次进行了加固。
门外的女佣,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苏,曼卿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这,只是第一次最简单的“考验”。
但对她而言,却像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
她缓缓地,走到床边,坐下。
她看着手中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湿润的米纸卷,眼中,那份属于文人的迷茫和软弱,正在一点一点地,被一种全新的、更坚韧、也更冷酷的东西,所取代。
她知道,从她答应林薇的那一刻起,那个在燕京大学的草坪上,高谈阔论着理想与自由的苏曼卿,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代号为“影子”的、全新的生命。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
窗外,远处花园的一角,一盏原本常亮着的、用来照明的欧式地灯,突然,极其轻微地,以“两短一长”的频率,连续闪烁了三次。
那光芒,微弱,转瞬即逝,如果不是刻意观察,绝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苏曼卿的心,猛地一跳!
是林薇的信号!
她立刻走到窗边,按照她们之前约定的、最简单的回应方式,将桌上那盆雅致的君子兰,缓缓地,搬到了窗台的最左侧。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远处那片深沉的夜色,心中,那份巨大的不安和恐惧,竟然奇迹般地,被一种全新的、充满了力量的感觉,所取代。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她的“光”,正在注视着她,指引着她。
而她,这个“影子”,也将用自己的方式,为那道光,在最深的黑暗中,开辟出一条通往黎明的、唯一的道路。
她缓缓地,摊开那只紧握的手。
那个小小的米纸卷,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它,不再是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