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血腥和腐朽气味。
这里是法租界圣心医院的地下三层,一间不对外开放的、专门用来隔离恶性传染病人的秘密病房。
这里,是“狐刺”小组最安全的巢穴之一。
苏曼卿从一场漫长的、充满了尖叫和血色的噩梦中,缓缓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刷着白色涂料的天花板,和一瓶正在静静滴落的葡萄糖液。
她在哪?
丁公馆那间令人窒息的“病房”?
还是……
另一个更深的地狱?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猛地坐起身,却因为身体的极度虚弱,而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你醒了。”
一个熟悉而又平静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苏曼卿转过头,看到了林薇。
她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属于护士的白色制服。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像黑夜中的两颗星辰,依旧明亮、深邃,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里是安全的。”林薇说道,
“格列夫医生,还记得吗?我们现在,在他的地盘上。”
“赵……赵大哥呢?”苏曼卿的声音,沙哑得像一块被砂纸打磨过的木头。
“他也没事。”林薇指了指隔壁的另一张病床。
赵峰躺在那里,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呼吸平稳,显然还处在麻醉后的沉睡之中。
苏曼卿看着眼前这熟悉的两人,看着这间虽然简陋、却充满了安全感的病房,她那颗一直紧绷着的、几乎要断裂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地松懈了下来。
她想起了丁公馆里那无边的孤独和恐惧,想起了“博士”那如同魔鬼般的低语,想起了那些血腥的“枪毙”……
所有的委屈、后怕和压抑,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受伤的幼兽般的、无声的呜咽。
林薇没有去安慰她,也没有去劝解她。
她只是静静地,等着。
等着她,将心中所有的毒,都用眼泪,排出来。
许久,苏曼卿的哭声,才渐渐平息。
她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苍白的脸,眼中,充满了迷茫和自我怀疑。
“浣云……我……我是不是很没用?”她哽咽着问道,
“我差一点……差一点就相信了那个魔鬼的话。
我差一点……就真的以为,你抛弃了我……”
林薇站起身,走到她的床边。
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只是从床头柜上,拿起了那本被她从丁公馆里,一同带出来的、沾染了些许血迹的《雪莱诗集》。
她将诗集,重新,放回到了苏曼卿的手中。
“你没有错,曼卿。”林薇的声音,轻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错的,是这个吃人的世界。”
“但是,”她看着苏曼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博士’死了。是被你,和我,一起杀死的。”
苏曼卿的身体,猛地一颤。
“你以为,你的笔,是无力的吗?”林薇的眼中,闪烁着一种锐利的光芒,
“不。你错了。
你用你的‘投诚’,为我,为整个计划,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时间和信任。
你用你的‘表演’,成功地,将那个自作聪明的魔鬼,引入了我们为他设下的陷阱。
你的每一次妥协,每一次挣扎,每一次在崩溃边缘的坚守,都像一把最锋利的、无形的刀,在一点一点地,割裂着他的自信,麻痹着他的神经。”
“我,只是负责,在最后,扣动了扳机而已。”
“曼卿,”林薇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记住。你的笔,和我的枪,一样。
它们,都能杀人。
也都能,救人。”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苏曼卿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看着手中那本熟悉的诗集,又看了看林薇那双充满了信任和力量的眼睛。
她心中的所有迷茫、所有自我怀疑,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又深刻地理解了,自己所从事的这场“战斗”的、真正的含义。
她的眼神中,虽然还带着无法被轻易抹去的创伤,但那份属于理想主义者的火焰,开始以一种更坚韧、更冷酷,也更强大的方式,重新,燃烧了起来。
她,完成了她的“新生”。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属于信鸽拍打翅膀的声音,从病房那小小的、高处的通风口,传了过来。
林薇的眼神一凛。
她知道,是南京方面的消息,到了。
她从通风口的夹层里,取出了那个用蜡封好的小竹管。
她刮开蜂蜡,倒出了那卷薄如蝉翼的“火浣纸”。
纸上,是戴笠那熟悉的、充满了权谋与冷酷的“变体米字加密法”。
林薇迅速地,在脑中,进行着破译。
赵峰,不知何时,也已经醒来,他靠在床头,和苏曼卿一起,紧张地,注视着林薇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林薇的脸色,很平静。
平静得,有些反常。
当她破译完最后一个字时,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对‘手术刀’钱一平的失踪,和你在丁公馆的遭遇,只字未提。”她看着苏曼卿,淡淡地说道。
这个结果,让赵峰和苏曼卿,都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遗忘”,是戴笠最冷酷的惩罚,也代表着,最彻底的抛弃。
“他对我们这次的行动,给予了‘高度嘉奖’。”林薇继续说道,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自嘲的弧度。
她将那封电报的核心内容,缓缓地,念了出来。
那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鬼狐’之名,过去,只闻于档案,行于阴影。经此一役,方显其真正之锋芒。
自即日起,‘鬼狐’,不再是你个人的代号,而是我军统在上海的一把利剑。
兹决定,正式成立军统上海站直属,代号‘狐刺’的特别行动组,由你全权负责。
望你不负其名,为党国,再建奇功!”
赵峰和苏曼卿,都听出了这封“嘉奖令”背后,那不加掩饰的、令人窒息的警告和控制。
这不是荣耀,这是一份用鲜血和牺牲换来的、更沉重的枷锁。
林薇划着一根火柴,将手中的密电,烧成了灰烬。
她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窗帘的一角。
窗外,1937年7月的阳光,正穿透云层,刺眼地,照耀着这座风雨飘摇的城市。
空气,闷热,粘稠,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短暂的、压抑的宁静。
她知道,戴笠,要用“任务”这根最坚韧的绳子,将她这只他无法完全掌控的“鬼狐”,牢牢地,拴在上海这条即将沉没的、却又必须有人去守护的破船上。
让她,去为他,啃那些最硬的、最血腥的骨头。
她看着窗外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早已暗流汹涌的城市,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还一无所知的普通市民。
她的眼中,没有了丝毫的迷茫和退缩。
“赵峰,苏曼卿。”她缓缓地,回过头,看着她仅有的、两位可以托付生死的战友。
“我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行走在这座城市里,最后的、也是最锋利的……”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的坚定。
“清道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