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画布,将上海笼罩。
苏州河上,起了雾。
潮湿的、带着铁锈和腐烂气味的雾气,缠绕着两岸那些沉默的建筑,让这座城市,看起来像一座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巨大标本。
法租界西区,一条名为“白鸽里”的弄堂。
这里是上海最典型的石库门建筑群,狭窄,拥挤,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也同样,是藏污纳垢的绝佳之地。
“黄雀”的安全屋,就在这条弄堂的最深处,一栋毫不起眼的、两层小楼里。
赵峰和燕子,已经在这里,潜伏了整整两天。
他们像两只最耐心的猫头鹰,分别占据了对面一栋茶楼的阁楼,和侧面一间废弃仓库的屋顶。
两个监视点,形成了一个完美的交叉火力角,也构成了一个没有任何死角的观察网。
他们轮流休息,确保目标24小时,都处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目标出门了。”
赵峰对着燕子做出了一个约定的手势。
他透过望远镜的十字准星,清晰地看到,“黄雀”——郑三发,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衫,头戴一顶压得很低的礼帽,提着一个垃圾桶,从后门走了出来。
他的动作很谨慎,出门前习惯性地向左右观察了片刻。
“他把垃圾,扔在了巷口的第二个垃圾桶里。”赵峰继续通报,“然后,去了弄堂口的‘王记’面馆。”
“和平时一样。”燕子眼角带着笑意,“一碗阳春面,两个荷包蛋。雷打不动。”
赵峰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那个垃圾桶。
等待,是猎人最基本的素养。
他知道,背叛和垃圾一样,都带着一种无法被完全掩盖的“气味”。
五分钟后,一个收垃圾的流浪汉,推着一辆破旧的板车,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他像往常一样,将巷口的几个垃圾桶,逐一倒空。
在倒到第二个垃圾桶时,他的动作,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他将一只手,伸进那堆肮脏的、散发着馊味的垃圾里像是在寻找什么。
片刻之后,他将一个小小的纸团,悄无声息地揣进了自己那破烂的棉袄内侧口袋里。
然后,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推着板车继续走向了下一个垃圾桶。
“鱼,咬钩了。”赵峰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燕子,跟上那条‘清道夫’。”
“明白。”
燕子的身影,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从屋顶的阴影里,滑下。
他,像一个透明的影子,吊在了那个流浪汉的身后。
……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
苏曼卿,正在进行着她自己的无声战争。
她没有去警察局,也没有去银行。
她去了,位于公共租界的“《字林西报》”旧报纸档案馆。
她利用自己过去在《申报》积攒下的人脉和一个欠了她人情的英国老记者,打了个招呼。
她,得到了一个查阅所有未公开的社会新闻档案的权限。
她要找的,不是什么机密情报。
而是,那些被淹没在故纸堆里的、最不起眼的、关于“债务”和“纠纷”的社会新闻。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考古学家,在那一排排散发着霉味和油墨味的、巨大的铁皮档案柜之间,一页一页地翻找着。
终于,在一份半年前的、关于法租界“金都赌场”内部账目纠纷的、未刊登的采访记录里。
她看到了一个,让她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的名字。
——郑三发。
后面,跟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五根金条。
那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级别的低级特工,都倾家荡产的巨额赌债。
而就在这份采访记录的旁边,另一份来自于三个月前的工部局警务处的内部简报上,则记录着:
“金都赌场”,因为涉嫌与日本浪人组织“黑龙会”进行鸦片交易,而被查封。
赌场老板,在被捕前,离奇地死在了自己的公寓里。
死因,是氰化物中毒。
那笔,高达五根金条的烂账,也因此,而不了了之。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苏曼卿知道,自己,找到了!
她将那两份档案,用随身携带的相机,迅速地,翻拍了下来。
然后,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档案馆。
……
当天深夜,一个临时的安全屋。
三条,看似毫不相干的情报线,被汇总到了一起。
燕子,带回了那个“清道夫”的最终落脚点——虹口区,一家,由日本海军陆战队,开设的“慰安所”。
那个纸团,最终被交到了一个负责管理“慰安妇”的、日本下级军曹的手中。
苏曼卿,则将那两份足以让郑三发死上一万次的档案放在了桌上。
而赵峰,则通过对郑三发生活垃圾的分析,得出了他,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个情报。
“他,有很严重的哮喘。”
赵峰将一个,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空了的药瓶,放在了桌上。
“德国拜耳公司出品的,最新款的,气雾吸入剂。”
“这种药,黑市上根本买不到。只有,通过日本人的特殊渠道才能搞到。”
林薇看着桌上,那张由她的战友们,用智慧和勇气编织而成的完美的证据之网。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她知道,是时候收网了。
她站起身,走到了那台,伪装成音乐盒的、小小的电台前。
她,开始亲自编写那份,即将要通过“黄雀”的手,发送给影佐祯昭的……
“回礼”。
电码的内容,很简洁,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强大的杀意。
“‘黄雀’已除。
截获其,最后情报。
‘惊雷’计划,提前启动。
目标:苏州河,三号仓库。
时间:明晚,子时。
完毕。”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看着早已准备就绪的赵峰和燕子。
她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的感情。
“去吧。”
“我,要活的。”
“我,要让他亲手为自己敲响……”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