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上海地下管网。
下水道里,恶臭熏天。
冰冷的、混杂着油污和不明秽物的污水,深及腰部。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头顶那,每隔数十米,才会出现的、从井盖缝隙里,透下来的一丝,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城市余光。
证明着,他们还活在人间。
赵峰,背着一个,早已陷入了深度昏迷的、浑身是血的男人。
在这,如同地狱肠道般的、迷宫一样的管网里,艰难地跋涉着。
他的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
背部的伤口,因为长时间,浸泡在,肮脏的污水里,开始,出现了感染的迹象。
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和冰冷的麻木感,交替地,冲击着他那,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但他,依旧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他的身后,是同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燕子。
燕子,还活着。
在鱼雷舱殉爆的瞬间,他被一股巨大的气浪,给狠狠地,掀飞了出去。
他的后背,撞在了一根粗大的蒸汽管道上。
肋骨,断了三根。
但他,硬是凭着最后一口气,在洪水,彻底淹没整个船坞之前,爬到了,那个预定的撤离点。
一个,连接着城市下水道总管网的、废弃的排污口。
赵峰,找到了他。
在田中贤二,那如同疯狗般的追兵,抵达前的最后一分钟。
“峰哥……放……放下我……”
燕子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累赘。
“你……自己走……快……”
赵峰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这个比他年轻了将近十岁的、倔强的少年,更紧地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用那只,只剩下四根手指的、沾满了血污和老茧的手,死死地抓着管壁。
继续,向前挪动着。
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一个,林薇,曾经对他说过无数遍的念头。
——“把他们,都活着,给我带回来。”
他,答应过她。
他,不能食言。
……
同一时间。
废弃的防空洞。
苏州河畔,一座早已被废弃的、二三十年代修建的法租界私人防空洞内。
这里,是林薇为他们准备的、最后的汇合点。
防空洞又深又潮湿,充满了一股浓烈的、泥土和硝烟混合的味道。
林薇和苏曼卿,已经在这里等了整整两个小时。
苏曼卿,不停地看着手表,脸上充满了无法被掩盖的焦虑。
而林薇,则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静静地坐在一只弹药箱上。
她的手中,正在极其冷静地,为两把柯尔特m1911手枪压着子弹。
“咔哒,咔哒……”
那清脆的、充满了机械感的上膛声,在死寂的、充满了回音的防空洞里,显得是那样的,清晰和……
刺耳。
就在苏曼卿,几乎要被这令人窒息的等待给彻底压垮的瞬间。
防空洞,那被伪装成了一堵墙的、厚重的铁门外。
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敲击声。
——三长,两短。
是赵峰的暗号!
苏曼卿,像一只离弦的箭,猛地冲了过去!
林薇,也同样站起身,手中的枪瞬间上了膛!
铁门,缓缓地打开。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下水道的恶臭,瞬间,扑面而来!
紧接着,两个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血人,踉跄着跌了进来!
“燕子!”
苏曼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
她看着,那个脸色,苍白如纸、早已陷入了昏迷的少年。
和他那条,被污水和鲜血,浸泡得,一片模糊的、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
林薇,没有哭。
她的反应,快到了极致!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了,那个同样摇摇欲坠的、如同铁塔般的男人!
“赵峰!”
她的手,在接触到,赵峰后背那,湿漉漉的、一片滚烫的瞬间。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知道,他也同样,感染了!
而且,比燕子更严重!
“快!把他扶到里面去!”
林薇的声音,冷静而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和苏曼卿,两人合力,将两个早已失去了意识的男人,拖进了防空洞的最深处。
那里,早已准备好了,一个临时的却又五脏俱全的“手术室”。
一张,用木板临时搭建的手术台。
几盏,用汽车电瓶供电的应急照明灯。
和一整套外科手术器械。
“曼卿,烧水,消毒!”
“剪刀!镊子!磺胺粉!”
“还有,吗啡!”
林薇,像一个在战场上身经百战的外科医生。
她,飞快地撕开两人那,早已与伤口黏连在了一起的、肮脏的衣服。
一场没有任何麻醉,也没有任何助手的、最原始也最血腥的“手术”。
林薇,用一把被酒精灯烧得通红的匕首,极其精准地划开了,燕子那早已开始腐烂流脓的伤口!
将里面,那早已,发黑的腐肉和深嵌在肌肉里的、扭曲的钢筋碎片,一点一点地剥离出来!
燕子,在剧烈的疼痛中,猛地从昏迷中惊醒!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的凄厉惨嚎!
他的身体,在剧烈地痉挛抽搐!
赵峰,虽然同样身负重伤。
但他,却硬是凭着最后的一丝意志力,像一座山一样,死死地压在了燕子的身上!
“挺住!”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又充满了一种强大的、属于兄长的力量!
“挺住!我们……我们,回家!”
苏曼卿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别过头,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任由那滚烫的、充满了无力和痛苦的泪水,肆意地流淌。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场战争的……
残酷。
和生命,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
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