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重庆的雾,比以往更浓。
将整座山城包裹得严严实实。
晚上九点整。
“仁义社”城南总堂口的后巷里,一辆拉粪的马车,突然“意外”侧翻。
腥臭的粪水,瞬间堵塞了狭窄的巷道。
这是赵峰发出的第一个信号。
负责巡逻的袍哥打手,骂骂咧咧地出来处理。
就在他们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
赵峰带着十几个从码头上招募来的、不要命的临时打手,如同猛虎下山,从正门,硬生生地冲了进去。
没有多余的废话。
就是砸。
桌椅,牌匾,关公像……在棍棒和砍刀下,化为碎片。
“仁义社”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很快反应过来,抄起武器,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一场血腥的、没有任何道义可言的帮派火并,在堂口的大院里,瞬间爆发。
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响彻夜空。
隔壁,“京剧研究会”的内院。
一个正在闭目养神的汉子,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是“仁义社”派来看守这里的总头目,外号“铁罗汉”。
听到隔壁传来的动静,他脸色一变。
“抄家伙!回援堂口!”
他一声令下。
驻守在研究会里的二十多名袍哥精锐打手,立刻从暗处窜出,通过一道伪装成假山石的暗门,涌入了那条连接两个院落的秘密通道。
整个研究会的防卫力量,瞬间被抽空了八成。
只剩下几个看守,和金壁辉身边的两名贴身保镖。
调虎离山,成功了。
就在赵峰那边打得最激烈的时候。
燕子李三,像一只没有重量的夜枭,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研究会的屋顶。
他绕开了所有还亮着灯的房间。
径直来到最深处,一栋独立的小楼前。
金壁辉的书房。
书房的窗户,从内部锁死。
但窗棂,是老式的木质结构。
燕子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牛皮包。
里面,是几样精巧的工具:一柄极细的钢丝锯,一小瓶桐油。
他将桐油,小心翼翼地滴在窗棂的接缝处。
然后,将钢丝锯的锯条,从缝隙里穿了过去。
他开始拉动。
动作极轻,极缓,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浸了油的木头,被一点点地锯开。
五分钟后,他将整块窗棂,完整地取了下来。
他翻身进入,落地无声。
书房里,点着一炉檀香。
金壁辉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似乎在研读。
他身边,站着两个穿着长衫,却掩不住一身煞气的保镖。
太阳穴高高鼓起,是顶尖的外家高手。
燕子没有犹豫。
他的机会,只有一次。
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支细长的、如同毛笔般的吹箭筒。
吹箭的针尖,早已淬上毒素。
见血封喉。
他深吸一口气,将吹箭筒凑到嘴边。
对准了金壁辉裸露在外的后颈。
就在他即将吹出毒箭的那一刹那。
金壁辉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突然开口,声音苍老而平静。
“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不好!
燕子的心,猛地一沉。
他被发现了!
他不再迟疑,一口气吹出。
毒箭,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射向金壁辉。
但就在同时,那两名保镖动了。
一人猛地将金壁辉的椅子向旁边推开。
另一人则像大鹏展翅,挡在了金壁辉身前。
“噗!”
毒箭,正中那名保镖的胸口。
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当场倒地,脸色瞬间变得乌黑。
金壁辉,躲开了致命一击。
他被推得摔倒在地,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刺客。
剩下的那名保镖,怒吼一声,如同下山猛虎,扑向燕子。
燕子一击失手,立刻知道,今天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
他的任务,是刺杀。
如果失败,第一要务,是撤退。
他毫不恋战,身体向后一弹,撞碎了身后的窗户,跃入黑暗的院中。
那名保镖紧追不舍。
两人在假山和回廊之间,展开了一场生死追逐。
保镖的功夫,刚猛霸道,一拳一脚,都能打碎砖石。
燕子的功夫,则轻灵诡异,如同鬼魅,总能以毫厘之差,避开对方的攻击。
与此同时,赵峰那边的战斗,也进入了白热化。
“警察来了!快撤!”
赵峰发出撤退的信号。
他们毕竟是“乌合之众”,目的只是制造混乱。
听到警笛声,那些临时招募来的打手,立刻作鸟兽散。
赵峰则带着几个心腹,断后,且战且退,很快消失在下半城迷宫般的地形里。
燕子听到了远处的警笛声。
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虚晃一招,身体猛地窜上了一座假山。
那名保镖紧随其后。
就在保镖跃起,即将抓住他的那一刻。
燕子从怀里,甩出了一把早已准备好的石灰粉。
保镖猝不及防,双眼被迷,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
燕子趁机翻出围墙,落在了一条预定好的撤退路线上。
那是一条极其陡峭的、依着山崖而建的石阶小路。
坡度极大,寻常人走,都要小心翼翼。
但燕子,如履平地。
他沿着崎岖的山路,飞速向下。
然而,就在他即将跑到山脚,与苏曼卿接应的地点时。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想起了林薇的命令:刺杀失败,也要尽可能地获取情报。
刚才,在书房里,他瞥到金壁辉的书桌上,放着一封写了一半的信。
信纸的抬头,他看得清清楚楚。
是写给……军统局督查室,毛人凤主任的。
一个日本间谍,会给军统的督查室主任写信?
一个巨大的、令人不安的疑问,涌上燕子的心头。
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
他要回去!
他冒着暴露的风险,重新潜回了“京剧研究会”。
此刻,研究会里已经乱成一团。
金壁辉被扶起,吓得浑身发抖。
受伤的保镖,正在哀嚎。
燕子绕到了书房的另一侧,用一块石头,砸碎了另一扇窗户的玻璃。
“刺客在那边!”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燕子趁机,再次从之前破开的窗口,闪了进去。
他冲到书桌前,目光如电,飞速扫过桌面。
没有时间细看。
但他一眼就锁定了那封写了一半、尚未装入信封的信纸。
他看清了信纸抬头那几个刺眼的大字:“呈军统局督查室毛主任钧鉴”。
下面,是金壁辉那手漂亮的馆阁体小楷。
一个被他们认定为“日本间谍头目”的人,正在给军统的督查室主任写信?
这个念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燕子的心上。
来不及思考这其中诡异的逻辑。
他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这封信,绝对有问题,必须带走!
他一把抓起那几页信纸,看都没看内容,直接揣入怀中。
身后,传来了金壁辉惊恐的尖叫,和保镖愤怒的咆哮。
这一次,他是真的捅了马蜂窝了。
他沿着崎岖的山路,亡命飞奔。
山下,苏曼卿驾驶的轿车,已经发动。
车灯,刺破了浓重的雾霭。
燕子拉开车门,翻身滚了进去。
“快走!”
轿车引擎轰鸣,轮胎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尖锐地打滑,随即冲了出去。
“失败了?”苏曼卿一边紧张地操控着方向盘,在狭窄的山城巷道里高速穿行,一边急声问道。
“不……更糟。”
燕子靠在座椅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因为肋骨的旧伤而剧痛。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几张被冷汗浸得有些湿润的信纸。
“我们……有可能杀错人了。”
他将信,递给了苏曼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