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科长一行人坐着吉普车,一路颠簸着回了县城。
黄土路坑坑洼洼,车屁股后头拖着一溜烟尘,像是条黄龙。
车里没人说话,只听见引擎“哼哼”和车轮碾过石子的“嘎嘣”声。孙科长拿着公文包在沉思,两个技术人员怀里紧紧抱着那几个牛皮纸袋,生怕洒出来。
车刚在农业局院里停稳,孙科长拉开车门就往下跳,脚下一软,差点栽个跟头。
他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土,朝着后面两个年轻技术员一挥手,着公文包,脚步匆匆地直奔局长办公室。
局长田福军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孙科长也顾不上敲,直接推门就进去了。
田福军正趴在桌上写材料,抬头见是孙科长,眼睛亮了一下:“老孙?回来了?罐子村那边堆肥情况咋样?”
“田局长,”孙科长喘着气,把怀里那几个牛皮纸袋小心地放到办公桌上,解开扎口的绳子,“肥样带回来了,您瞅瞅。”
田福军站起身,伸手抓了一把肥料。那肥黑黢黢、油亮亮,捏在手里松散散的,有点湿漉漉的温热感。
他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只有一股浓浓的土腥气,混着点草根烂掉的味儿,一点也不呛人。
“田局长,你看看”孙科长也伸手抓出一把,捏了一下,又摊开递到田福军面前“这肥,手捏着发腻,腐熟得很透!就一点淡淡的氨味,没半点沤不熟的腥臭味,只发酵了四十来天,正经好肥。”
“是好肥。”田福军脸上露出点笑模样,搓掉手上的肥渣,“现场看了?苗情咋说?”
“看了!好得很!”孙科长嗓门都高了,他把手里攥着的记录本摊开,递到田福军面前,“局长您看,这是罐子村自己记的。追了新肥的玉米地,苗子蹿得飞快,秆子壮实,叶子黑绿黑绿的。
比旁边没施新肥的地,高出一大截!村里那老王支书说,往年这时候苗子才刚过脚面,今年都快到小腿肚了!今年罐子村的收成,指定差不了。”
田福军接过那本用麻线订的记录本,一页页翻得仔细。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却认认真真地记满了数字,哪天堆的肥,堆了多高,翻了几回,温度多少,都写得明明白白。他手指头在纸页上划过,时不时停下来琢磨一下。
“记录得很详实。”田福军点点头,抬眼问,“这真是村里人记录的,他们有这能耐”
“听说是刘正民安排的任务,”孙科长摇头,“去记录堆肥的,主要是罐子村一个叫王欣花的姑娘,还有几个婆姨老汉在弄。问啥都答得上来,尤其是那姑娘,脑子灵光得很,数据都在她肚子里装着哩!”
田福军沉吟了一下,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忽然抓起桌上的电话手柄,用力摇了几下:“喂,总机?给我接县革委会办公室……”
几天后,县里的大礼堂坐满了人,各个公社来的干部嗡嗡地议论着。主席台上,领导念着稿子,声音通过扩音喇叭传出来,带着“滋滋”的电流声。
“……县农技站刘正民同志,立足本职,勇于探索,积极实践,在石圪节公社罐子村成功试点推广垛堆肥新技术,成效显着……特此在全县范围内通报表扬!授予‘农业技术革新能手’荣誉称号,奖励人民币一百元!”
台下“哗”地响起一片掌声。无数道目光“唰”地投向坐在前排的刘正民。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中山装,胸口别着朵大红花,脸涨得通红,手心里全是汗,只会咧着嘴傻笑,站起来朝台上和台下不住地鞠躬。
散会后,一群人围了上来。这个捶一下他的肩膀:“正民,行啊!不声不响放了颗卫星!”那个拉着他的胳膊:“刘同志,啥时候也去我们公社指导指导?”
刘正民嘴里不住地说:“没啥没啥,都是按科学法子来……主要是罐子村的乡亲们干得好……”
县委也是第一时间上报给市里。没几天,市农业局的工作组悄无声息地就摸到了罐子村的地头。
他们没惊动县里,车停在村外,几个人步行进了村,围着肥垛转了半天,又钻到地里一棵棵看苗子,还随机拦了几个下地的老汉婆姨问话。
等王满仓得到消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时,市里的领导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带队的副局长拍着手上的土,和气地问:“老乡,这肥真是你们自己沤的?”
“是哩是哩!”王满仓忙不迭地点头,赶紧把身后的王欣花、陈秀兰她们让出来,“都是俺们村的社员,在县里刘技术员指导下弄的!这是记录,领导您过目。”
副局长翻看着王欣花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点了点头:“搞得不错,很像样子。”
没多久,市里的红头文件就下来了,把“垛堆肥技术”列成了全市重点推广的项目,要求各县区都派人来原西县石圪节公社罐子村参观学习。
文件里还把原西县委和县农业局重点表扬了一番。
县农技站的副站长没多久就调去了农业局办公室。
刘正民直接顶了上去,破格提成了县农技站副站长,虽然只是个副股级,可在这小县城里,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干部。
刘正民当了副站长,就更忙了。除了站里的一摊子事,还得三天两头被外县请去传经送宝。
他学着王满银当初跟他比划的样子,尽量把那些技术要点说得通俗易懂。有时候去邻近的县,有时还带上罐子村的王欣花,让她给大伙讲讲实际操弄里的窍门。
石圪节公社这边,白明川和徐治功动作更快,早就开了全公社的动员大会,热火朝天地推广起垛堆肥。
就在这忙忙乎乎的劲头里,王满银揣着公社和村里开的介绍信,背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去了县城汽车站。他要去山西柳林学烧窑的技术。
车站里头没几个人,地上积着厚厚的尘土,墙皮剥落得厉害。一辆破旧的班车停在那儿,车头上挂着“原西—柳林”的木头牌子。
王满银站在车旁边,看见兰花和少安从远处跑来。兰花跑得气喘吁吁,眼睛有点红,把一个包袱塞到他手里:“里头是几双鞋垫,还有俩馍。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自己顾好自己……”
少安接过王满银肩上的挎包,帮他塞到车顶的行李架子上,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姐夫,放心去学本事。窑的事有我呢,得空我就去挖两镢头。”
王满银心里头热乎乎的,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兰花,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咧咧嘴:“走了。等我回来。”
班车“突突”地发动起来,冒着一股黑烟。王满银跳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开动了,他扒着窗户朝外挥手。兰花和少安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黄土坡上的两个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