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港咸腥冰冷的风，似乎还黏在林薇枯槁的鬓角和那件散发着铁锈、机油味的旧外套上。掌心紧攥着的那枚沾着“码头老鼠”油污和汗渍的一元硬币，边缘硌着指骨，像一块冰冷的烙铁，不断提醒着那片黑暗水域下的暗流涌动——宾利、私仓、“硬柴”、东南亚的大生意……这些词句如同带着硝烟味的碎片，在她疲惫却高速运转的脑海里激烈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指向陆沉渊庞大帝国阴影面的轮廓。
然而，当“寰宇资本”那栋高耸入云、在晨光中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玻璃巨塔映入眼帘时，所有的硝烟味都被一股更现实、更迫近的寒意取代。肋下那片顽固的钝痛，在踏入中环这片精英领地时，似乎也变得格外清晰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牵扯感。
大厦入口处，气氛明显不同往日。
穿着崭新深蓝制服、神情肃穆的安保人员数量增加了几乎一倍，如同人墙般分列在旋转门两侧和安检通道旁。他们的目光不再是例行公事的扫视，而是带着一种鹰隼般的专注和审视，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进入者的面孔、衣着、甚至步态。
更显眼的变化，是那几台矗立在入口内侧、闪烁着幽蓝色指示灯的崭新设备。银灰色的外壳冰冷光滑，顶部嵌着高分辨率的广角摄像头，下方则是一个清晰的指纹识别区和刷卡感应区。旁边立着崭新的指示牌：【即日起，全面启用新型门禁系统。请所有员工使用工卡及本人指纹验证通行。访客请提前预约，由内部人员引领。】
双重验证！生物识别！
磐石主持的安全会议，陆沉渊那份“关怀”邮件里的冰冷警告，瞬间化为实质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林薇心头。那张“林薇”的工卡，此刻像是一张通往审判台的门票。一旦录入指纹，她的生物信息将与这个庞大的系统永久绑定，与“幻影”可能残留在某些隐秘数据库里的信息进行交叉比对的风险，将如影随形。
深陷的眼窝低垂着，她混在清晨上班的人流里，努力收敛着属于“林薇”的疲惫和虚弱，更竭力压制着心底翻涌的警兆。她拿出那张边缘有些磨损的工卡，学着前面员工的样子，先在右侧的刷卡区“嘀”地刷过。
绿灯亮起。
“请验证指纹。”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毫无感情地响起。
林薇伸出右手食指。枯槁的手指因为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紧绷而微微颤抖。她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笨拙而迟疑，像是不熟悉新设备。指尖轻轻按在冰凉的指纹采集器上。一道微弱的红光扫过她的指纹。
屏幕上的进度条缓慢移动……1%…10%…50%……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她能感觉到旁边安保人员投来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肋下的钝痛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90%…100%！
“验证成功。林薇，欢迎。” 电子音响起，闸机咔哒一声弹开。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过林薇的脊背。成功了？不，是她的生物信息，属于“林薇”的指纹，第一次被正式录入并验证通过了！这意味着，从这一刻起，她在这座钢铁堡垒里的每一次进出，都将被精确记录，她的生物特征，彻底暴露在这套冰冷的系统之下。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低着头，快步穿过闸机，像一滴水汇入上班的人流。高跟鞋敲击光洁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汇聚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咖啡和中央空调过滤后的冰冷气息。一切都井然有序，光鲜亮丽，与她刚刚离开的、充斥着汗臭、铁锈和底层交易的西九龙码头，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刚走到电梯间，内线电话就响了。是It部的阿杰，声音带着点急切和熟悉的依赖：“阿薇！救命啊！快！快上来帮帮手！磐石主管那边催命一样，新门禁系统测试出点小状况，数据对不上，风控部的陈经理又在大发雷霆，说我搞的鬼！我搞唔掂（搞不定）啊！”
机会！
林薇深陷的眼窝里，冰封的锐芒一闪即逝。她嘶哑着应了一声：“好…马上来。” 声音带着“林薇”特有的惶恐和力不从心。
三十六楼，It部临时搭建的新门禁系统测试区。这里像个小型战场。几台崭新的门禁终端连接着复杂的线路和服务器机柜，屏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空气中弥漫着电子元件发热的焦糊味和紧张的气氛。阿杰满头大汗，眼镜滑到了鼻尖，正对着键盘噼里啪啦地狂敲，嘴里念念叨叨。旁边站着脸色铁青的风控部陈经理，以及一个抱着手臂、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磐石！
磐石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林薇推门进来的瞬间，就精准地扫了过来。那目光在她枯槁疲惫的脸上、微微佝偻的姿态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和评估，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像陆沉渊邮件里“关怀”的那样虚弱不堪。
“阿薇！你终于来了！”阿杰像看到了救星，一把将她拉过去，指着屏幕上跳出的错误日志，“你快帮我睇睇（看看）！呢个日志报错‘权限验证超时’，但明明服务器响应时间正常噶！陈经理话我系统有问题，影响佢哋风控数据安全审计！”
林薇被阿杰拽得一个趔趄，肋下的钝痛让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更白了。她慌忙扶住桌子边缘，深陷的眼窝里适时地流露出巨大的“惶恐”和“茫然”，声音带着气弱的颤抖：“杰…杰哥…我…我唔识（不懂）睇呢啲（看这些）…太深奥了…”
磐石的目光依旧锁定着她，没有移开，似乎想从她这拙劣的表演里看出破绽。
“唔使（不用）你懂代码！”阿杰急得抓耳挠腮，“你上次唔系（不是）帮我睇过部旧扫描仪咩？你帮我睇下呢啲线，系咪（是不是）边度松咗（松了）？或者插错位？” 他把林薇推到服务器机柜后面，指着后面一堆缠绕如麻、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数据线和电源线。
这里光线昏暗，噪音更大（服务器风扇的轰鸣），磐石和陈经理的视线被庞大的机柜遮挡了大半。
林薇“笨拙”地蹲下身，枯槁的手指在一堆冰冷的线缆上“胡乱”摸索着，嘴里还配合地发出吃力的喘息声。她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穿透混乱，锁定了关键部位——主电源输入、备用电池组（UpS）的切换接口、以及连接各门禁终端的核心数据交换机。
阿杰还在外面焦躁地跟陈经理解释着什么。磐石似乎对这边失去了兴趣，转向陈经理低声交谈。
就在这一瞬间！
嗡——！
大厦内所有的灯光猛地剧烈闪烁了一下！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异响！
服务器机柜内部传来一声低沉的嗡鸣，紧接着是“嘀嘀嘀”几声急促的警报！
备用电源切换！
“叼！又跳电？！”阿杰在外面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这栋老楼偶尔的电压不稳是出了名的。
就在这灯光明灭、警报尖鸣、人心浮动的一两秒间！
林薇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冰刃，死死盯住那台核心数据交换机的状态指示灯！就在主电源中断、备用电源尚未完全接续的刹那间隙——不到一秒钟的绝对空窗期——交换机上代表“权限验证服务”的那盏至关重要的绿色指示灯，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变成了代表“离线”或“待机”的黄色！
权限验证服务……掉线了！
虽然备用电源瞬间接续，黄灯立刻又跳回了稳定的绿灯，仿佛刚才的闪烁只是电压不稳造成的错觉。但林薇看得清清楚楚！在那个电力切换的、连一秒钟都不到的绝对缝隙里，整个门禁系统的核心权限验证功能，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中断！
一个比头发丝还细、稍纵即逝的……系统漏洞！
灯光恢复了稳定，警报声也停了。阿杰骂骂咧咧地重启着终端。磐石和陈经理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屏幕上。
林薇也“适时”地发出一声带着痛楚的抽气，手“不小心”按在了机柜冰冷的金属棱角上，蹭了一点黑色的机油在指腹。她“慌忙”缩回手，枯槁的脸上满是“惊慌失措”：“杰…杰哥…我…我唔小心（不小心）…好似（好像）冇松线…但…但好似有啲油污…”
阿杰探头看了一眼，根本没在意那点机油，只是烦躁地摆摆手：“唔紧要（不要紧）！唔该晒（麻烦你了）阿薇！你出去先（先出去吧），我再搞搞佢（我再弄弄它）！”
林薇如蒙大赦，低着头，捂着刚才“被撞到”的肋下位置（那里确实更痛了），脚步虚浮地“逃”出了测试区。在转身离开的刹那，她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磐石。
磐石也正看着她离去的、显得异常虚弱狼狈的背影。他那张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观察实验室小白鼠般的……审视和计算？
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迅速垂下眼睑，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回到外勤组那个冰冷角落的工位，她瘫坐在椅子上，急促地喘息，枯槁的脸上是真实的疲惫和因疼痛泛起的冷汗。但深陷的眼窝深处，那点冰寒的锐芒却如同被擦拭过的星辰，亮得惊人。
指腹上，那点蹭到的、冰凉的黑色机油，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
她缓缓摊开另一只一直紧握的手。掌心，那枚沾着西九龙码头油污和铁锈的一元硬币，静静地躺在汗湿的掌纹里。
电力切换。权限中断。不到一秒的空窗期。
一个被掩盖在备用电源嗡鸣和警报尖啸下的、稍纵即逝的致命漏洞。
深陷的眼窝里，倒映着屏幕上枯燥的报表数据，也倒映着掌心硬币冰冷的光泽和指腹那抹刺眼的黑。一丝极其冰冷、极其微弱的弧度，在她干裂的嘴角，缓缓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