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酒气蒸腾如海,宾客喧哗似潮。烛火跳跃着,在满堂红脸上投下晃动的金斑。我仰头灌下今夜不知第几杯,那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腹中,仿佛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点燃。然而,座中诸公却似乎并未受到这烈酒的影响,他们推杯换盏,笑声震得梁间微尘簌簌而落。
酒液如泉般泼洒在锦缎桌帷上,蜿蜒成河,倒映着无数双醉眼。每个人都在这酒杯中照见了自己膨胀的影子,仿佛他们喝下的并非普通的黄汤,而是能点石成金的仙露。夜半时分,酒海终于枯竭,最后一滴酒液也被饮尽。烛芯“噼啪”一声爆出最后一朵灯花,挣扎着熄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散入满室浑浊的空气中。
香炉中的余烬已经冷透,方才还滚烫的茶汤此刻也凝成了暗褐色的冰。宾客散尽后的厅堂,犹如退潮后的滩涂,一片狼藉。杯盘歪斜,有的甚至摔碎在地,仿佛是被搁浅的残骸。有人伏在案上呕吐,秽物混着酒气弥漫开来,那股酸臭的味道让人作呕。而这一切,都与刚才那热闹喧嚣、灯红酒绿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脚步踉跄,仿佛失去了重心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出厅堂。夜晚的风如同一股股冰冷的水,劈头盖脸地向我袭来,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台阶前,残留的酒液像一条蜿蜒的蛇,静静地流淌着。那破碎的月光倒映在酒液中,仿佛也被撕裂成了无数片。就在这时,我突然瞥见一个老仆正弯着腰,用竹扫帚清扫着我呕吐出来的污迹。
沙沙的扫地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那秽物与泥土混合在一起,渐渐消失在大地之中。仿佛这片土地有着无尽的包容力,无论多么肮脏的东西,都能被它默默地接纳。
清晨的露水悄然无声地滴落下来,落在那片污渍上,凝结成一颗颗清亮的水珠。这些水珠像是神明悲悯的泪滴,轻柔地洗涤着那些污浊之物,让它们渐渐变得干净。
我凝视着这一幕,心中不禁感叹,这庭院竟然比人心更加懂得消化和涤净。
厅堂内,蜡烛的烛泪堆积如山,仿佛是鲜血一般,凝固在鎏金的烛台上。那烛泪就像是盛宴上哭泣的残泪,诉说着曾经的热闹与喧嚣。
而香炉中的香灰,则如同细细的雪花,覆盖在冰冷的炉腹上。这是欢宴燃尽后的残骸,象征着欢乐的消逝。
原来,世间最热烈的欢愉,最终都必然以最彻骨的清冷作为收场。
方才在宴席上高声谈笑的人们,此刻都蜷缩在角落里,痛苦地呻吟着。而那个最能豪饮的壮士,此刻也正抱着廊柱,不停地呕吐着。
酒,就如同那穿肠的刀,无情地割裂着人们的身体;而宴会,则如同那耗神的炉,将人们的精力一点一点地吞噬殆尽。
天下的盛宴皆是如此,越是欢腾热闹,散场时就越发显得荒芜和空洞。
东方渐白时,我倚着冰凉石柱。前厅秽物已扫尽,青砖地湿漉漉映着天光。忽有宿鸟振翅掠过,清鸣声如碎玉落盘。这晨光中的庭院竟比昨夜的华堂更为洁净庄严。
世人总爱追逐筵席的暖热,却不知筵席是流动的祭坛,每场盛欢都在供奉名为“虚空”的神明。当最后一声醉语被晨光吞没,才恍然惊觉:天下热闹事,不过一场又一场预支了清醒的醉。倒不如学那老仆,以竹帚为笔,在满地狼藉中写下“回头”二字——趁醉意未成沉疴,在杯盘倾覆前抽身离去。
晨风穿过空庭,卷走最后一丝浊气。我转身掩上厅门,将昨夜的酒海肉林关在身后。门扉合拢的轻响,竟似晨钟初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