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暮色初染,校园围墙上的爬山虎层层叠叠,绿意汹涌,仿佛也浸透了少年人纷繁的心事。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在傍晚格外清晰,如擂动的心跳,牵引着目光投往操场一隅。那里,林骁正旋身腾跃,篮球划过一道炽热的弧线直入篮筐,落地时激起一片喝彩。他额角汗水淋漓,眼神却如淬火的刀锋,直刺对手眼底——那是不容置疑的挑战,是血气冲顶的宣言。
血气如沸水,终有烫伤之虞。一场无关紧要的班级友谊赛,竟演变成林骁与邻班高个男生的剑拔弩张。两人在篮下死死对峙,肌肉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四目交接处仿佛有火星迸溅。冲突的引线一触即燃,只因林骁胸膛里那团不肯低头的火,烧得太旺太烈。他这烈火般的脾气,遇强则燃,遇刚则刚,胜负雌雄的执念轻易便能燎原,灼伤他人也灼伤自己——这“多气者”的锋芒,在较量前便已先蒙蔽了双眼。
班长陈默穿过围观人群,如一块温润的玉石嵌入即将迸裂的缝隙里。他双手轻搭在两人绷紧的臂膀上,声音沉静如溪流:“何必争这一时之气?”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那里面是真诚的抚慰。陈默素来如此,古道热肠,有求必应,从不忍见任何一张脸上蒙上失落或委屈的阴翳。此刻他虽有心消弭干戈,却因“多谊”的牵扯,天平在双方之间摇摆不定,试图两头安抚,反显犹豫。玉兰花瓣轻轻落在他肩头,宛如他无声背负着的情谊之重。
教室另一端,窗边的苏棠正凝望窗外紫藤如瀑流泻。她忽而咬住笔杆,忽而又哼起不成调的旋律,眼底跳跃着不可捉摸的光点。下一瞬,她竟猛地抽出画本,画笔如脱缰野马,颜料如暴雨泼洒。她浑然不顾晚自习的纪律,只凭胸中奔突的兴味挥洒。这“多兴者”的性情,如云卷云舒,全凭心之所向,岂是铃声或规矩能约束得了的去住?她沉浸于自己的色彩风暴里,连窗外流动的暮色亦被染上了她笔下狂野的韵律。
我的目光悄悄落回前排那个低头勾勒的背影。纸上不过几道简单的轮廓,可她微蹙的眉尖,专注时抿起的唇角,竟让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笔尖流转间,那些本显稚拙的线条在我眼中仿佛也有了生命,晕染开一种难以言喻的朦胧之美——这哪里是画笔的功劳?分明是“多情”者心底的滤镜,柔光笼罩下,再寻常的笔触也成了惊鸿。
暮色渐沉,放学铃响。林骁仍在场边独自运球,身影倔强如不肯归巢的鸟;苏棠卷起她的画稿,蹦跳着消失在楼道深处,未干的油彩在日光灯下蜿蜒如一条金河;陈默又被几个争执的同学围住,玉兰花影在他温和的侧脸上轻轻晃动。我低头,书页里夹着她随手递来的那张线条潦草的画——此刻再看,哪里有什么惊心动魄的美?不过寥寥数笔罢了。可方才那阵没来由的心动,又是多么真实!
青春正是一段被自身特质浓墨重彩晕染的旅程。多情者眼中万物皆覆柔光,重义者心中取舍皆是重负,气盛者面前处处皆成战场,兴之所至者脚步永远如风。我们执拗地以各自的方式去爱、去争、去沉浸、去奔走,在懵懂中摸索世界的棱角。或许正因这被“多情”“多谊”“多气”“多兴”所遮蔽与牵引的迷途,才构成了我们辨识世界最初、也最深刻的印记——它如浮云蔽眼,却也恰是青春特有的光晕,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成为我们回望时心头那抹不可替代的、带着晕眩感的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