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主事闻言,脸上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很自然地指向大帐外那座最为巍峨、距离也最近的百丈泥山:“回禀上官,正在此处取的样。”
他这话一出,初助理和国处长瞬间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甚至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那是一种期望与现实严重错位时才会出现的愕然。王复生还是头一次在这两位素来沉稳淡定的领导脸上看到如此神色,嘴角下意识地就要往上翘,好在及时反应过来,硬生生憋了回去,赶紧清了清嗓子,代为追问:
“贾主事,此山高达百丈,你说取样,具体是在这山的哪个位置、对应河底哪一段河道、多深的淤泥层取的样?还请仔细回想。”
贾耽被问得有些茫然,他擅长的是组织鬼囚挖泥、堆山,确保工程进度,对于“科学取样”、“代表性”、“精确点位”这些概念完全无法理解。在他朴素的认知里,河泥就是河泥,堆成山了,从哪儿取样不都一样吗?他疑惑地看着众人,努力解释道:“几位上官,卑职……卑职就是在此山初建,高度仅有三丈之时,随手在旁边挖了点泥土,装入罐中。因明王殿下说要送予阳间查验,就……”
他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我就是随手抓了一把,谁知道你们要查得这么细?
初助理再次抬眼望向那座如同摩天大楼般的黑色泥山,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只剩下浓浓的失望和一种荒诞感。他苦笑着看向国处长,压低声音道:“领导,看来指望不上他们的原始数据了。样本混堆严重,毫无层位和来源信息。我们恐怕得从头开始,亲自规划取样方案,否则这数据根本没法用,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国处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接触过不少传统文化和古法技艺,深知古人在某些方面(如工匠精神、艺术创作)可以做到极致的精细,但在更多需要系统性和精确量化的领域,比如大规模工程管理、资源勘探评估,其思维模式往往是“大概”、“也许”、“差不多”,与现代科学要求的精确、可重复、可追溯相去甚远,疏忽之处甚多。
他转向魏征和贾耽,脸上带着歉意但语气十分坚定地说道:“魏大人,贾主事,多谢二位解惑。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为了确保最终数据的准确与可靠,能够真正为指导后续……嗯,‘应用’提供依据,恐怕需要我们根据科学规范,重新设计取样点位和深度,亲自完成取样工作。还望贵方能够提供必要的协助。”
魏征闻言,并未感到意外。他与王复生打交道日久,早已深刻体会到阳间办事,尤其是在这种涉及巨大利益和资源的事情上,对“精准”二字的苛求达到了何种程度。王复生本人做事也常常是“差一点都不行”,但更多就是:“差不多行了……”他刚想开口表示理解与支持,并安排贾耽全力配合——
“哈哈哈哈!”
一旁正与杨小白闲聊的明王,显然也一直分心听着这边的对话,此刻突然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打断了几人的交谈。他站起身,那庞大的身躯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大步走到地图前,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声震帐顶:
“本王还当是什么难事!不就是重新挖点泥巴吗?何必如此麻烦!贾耽!”
“卑职在!”贾耽连忙躬身。
“即刻调拨三千……不,五千鬼囚!将这座泥山,给本王从上到下,彻底翻检一遍!诸位阳间上官需要哪里的泥,就挖哪里的泥!需要挖多深,就挖多深!就算把这座山平了,也要让上官们取得满意的‘样品’!”
他这命令下得豪气干云,却让国处长和初助理听得头皮发麻,面面相觑。这……这根本不是科学取样,这是暴力拆迁啊!
贾耽见国处长和初助理被明王的“暴力取样法”惊得说不出话,这才恍然明白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捋了捋山羊胡,脸上露出一个“此事简单”的笑容,说道:“各位上官,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其实,忘川下游自奈何桥起三十里段,所有清出的淤泥,皆堆放于此山及旁边规划的数山之中。”
初助理闻言,眼睛骤然一亮,又看到了希望:“贾主事,您的意思是,下游这三十里河段的淤泥,其来源、成分具有相当的均一性,可以视为一个整体单元?在此区域内取样,代表性是足够的?”
“自是如此!”贾耽翘着胡子,带着几分工程负责人的骄傲说道,“下游三十里,河床平缓,水流近乎停滞,千年沉积,淤泥何止亿万担!按各位上官的看法,在此广阔区域内,淤泥的材质大体是一样的。依卑职愚见,取一处样本与取百处样本,并无太大区别。” 他这套理论,源于多年治水的直观经验,虽不精确,却也有其朴素的道理。
国处长也是精神一振,立刻俯身到那张巨大的地图前,目光灼灼:“贾主事,烦请您将此前取样的大致位置,以及这下游三十里不同河段清出的淤泥分别堆放于何处,在地图上为我们细细标出,越详细越好!”
贾耽脸上却露出了为难之色,手捏着炭笔有些犹豫。在他那个年代,地图(堪舆图)属于军国重器,严禁私藏,更别说在上面随意涂画标记了,那可是大罪。
端坐主位的明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随便的挥挥手:“贾耽,尽管标记!区区一张工程堪舆图,既非军事布防,亦非地脉走向,有何顾忌?难道本王这明王府,连几张备用地图都拿不出来吗?标记坏了,再取一张新的便是!”
此言一出,如同给贾耽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再无顾虑,拿起那根木炭笔,便在地图上熟练地勾画起来。他先是在代表下游宽阔河段的位置画了一个大圈:“禀各位上官,以此处为中心,上下游各延伸十五里,河宽皆在百丈左右,淤泥层最厚,也甚少受水流扰动,卑职以为,样品当无太大变动。” 他的木炭笔又移向奈何桥上游方向,“自此往上,水势渐急,河宽在十丈到百丈之间变化不定,地质情况也复杂些。按工程规划,彼处清出的淤泥预计需堆山五十座方能容纳……还有此处,有一处上古遗迹,河底情况更为特殊……”
国处长凝神静听,一边在随身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关键信息,不时提出更细致的问题。而初助理则已经掏出了他那计算器,根据贾耽提供的大致河宽、长度、淤泥厚度等数据,噼里啪啦地按着按键,快速估算着整个清淤区的淤泥总体积和不同区域的分布比例,为后续的科学布点提供数据支撑。
待到贾耽将他所知的河道情况与淤泥堆放规划讲解完毕,时间已过去了半个多时辰。国处长手中的地图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标注了超过七百个细小的标记点!这些标记点依据初助理计算出的比例,结合贾耽提供的区域信息,力求覆盖不同河段、不同深度、不同沉积环境,构成了一个初步但相对系统的取样网络。
国处长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将标记好的地图转向贾耽,语气郑重:“贾主事,取样不必兴师动众。只需劳烦您的手下,在我标明的这些位置,按照旁边标注的深度,分别取约一斤左右的泥样即可。每个样本务必分开装袋,并标记好对应的点位编号。”
安排完取样方案,王复生便招呼明王府的兵丁,从第二辆马车上搬下来他们带来的专业取样工具和容器——一些特制的无菌采样袋、岩心管和标签。然而,看着地图上那七百多个标记点,再看看带来的有限容器,显然远远不够。
明王见状,又是大手一挥,豪爽地吩咐道:“这有何难!来人啊,去将那些闲置的瓷瓶、陶罐,不拘大小,都给本王搬些过来!再准备足够的油纸和麻绳!”
明王大人的帐里并不缺这些东西。
片刻功夫,一群鬼卒便扛来了十几口大木箱,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青花瓷瓶、粗陶罐子,甚至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用来装丹药的小玉瓶,林林总总,怕是得有上千个。虽然比不上阳间的专业容器,但用来分装泥样,却是绰绰有余了。
望着这堆颇具地府特色的“取样容器”,国处长和初助理相视一笑,虽然过程曲折,充满了意料之外的“惊喜”,但勘探工作,总算是可以按计划正式展开了。接下来,就是将这些标记点位,落实到这片忘川河滩上。
贾主事领命后,立刻转身走出大帐。没过多久,帐外便传来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只见贾主事领着几十个穿着粗布短褂、身上或多或少都沾着泥点水渍的“工头”走了进来。这些工头,在地府体制内或许有个正式称谓,如“河工吏目”或“段头”,但按其职能,与阳间古时管理河段的“河伯”颇为相似。
这些河伯一进这威严的明王大帐,感受到帐内几位大人物的气息,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就要按照地府的规矩,呼啦啦跪倒一片行礼。
“跪甚跪?!”明王那洪钟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响起,震得帐内嗡嗡作响,“找你们来是吩咐差事,不是来看你们磕头的!都站直了回话!” 他随即瞥了一眼身旁的国处长,语气略带感慨,“还是你们阳间好啊,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礼节,办事爽利。”
国处长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从容应对:“明王殿下过誉了。阴阳两界,风俗各异,各有各的长处罢了。地府法度森严,层级分明,亦有其运转高效的优点。” 他这话既捧了地府,又不贬低阳间,说得滴水不漏。
说完,他转向贾主事,切入正题:“贾主事,就按各位河伯所负责的地段来分配取样任务吧。烦请将地图上标注的、属于他们各自河段的取样点位和具体要求交代清楚。务必让每一位河伯都明白,取样的位置、深度必须准确,取上来的泥样要分开装好,并在容器上明确标记清楚取自哪一段、哪一号点位,万万不可混淆。”
贾主事连忙躬身应道:“上官放心,卑职明白!” 随即,他便招呼那几十个战战兢兢又带着几分好奇的河伯围拢到那张巨大的地图前。
贾主事指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用他们能听懂的大白话吩咐道:“都看清楚了!这些画了圈圈点点的地方,都是阳间上官要的‘泥样子’!你们各自认领自己河段里的标记,每人负责自己地界内的,不许跨界,也不许遗漏!”
他拿起几个式样不同的容器,仔细交代:“取了泥样,就用这些瓶瓶罐罐装好!大的点位用大罐,小的点位用小瓶。装好了,立刻用油纸封口,麻绳扎紧!最关键的是——”
贾主事拿起一支蘸了墨的细毛笔,在一个空瓷罐上示范着写下“丁叁段·七五号”的字样,强调道:“都得像这样,把你们自己的河段名和点位号,清清楚楚地写在罐子上!哪个河段、哪个点位的泥,就得标哪个的名!谁要是敢搞混了,或者偷懒随便挖点泥糊弄,耽误了阳间上官和明王殿下的大事……”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严厉地扫过众河伯,“哼,到时候莫怪本主事按渎职罪,罚你们去血池地狱掏淤泥!”
河伯们被他最后这句话吓得一哆嗦,血池地狱那地方,光是听听就让他们魂体发颤。众人连忙挺直腰板,七嘴八舌地保证:
“主事大人放心!小的们一定按图索骥,绝不敢错!”
“对对对!保证一罐一标,清清楚楚!”
“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见众河伯都领会了意图,贾主事这才点点头,挥手道:“都听明白了就快去!取了样立刻送回帐前空地,按顺序摆放整齐!”
河伯们如蒙大赦,又带着紧迫的任务感,纷纷上前领取了对应数量的各式容器和标记用的笔墨,然后鱼贯退出大帐,急匆匆地返回各自负责的河段,组织鬼囚进行精确取样去了。
帐内,国处长和初助理看着这一幕,虽然过程略显“原始”,也有些粗暴,但指令总算清晰传达了下去。接下来,便是等待这些带着地府特色的“采样小队”,将那些关乎重大的忘川河泥,呈送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