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八仙桌上早已摆满菜肴,油光锃亮的烧鹅皮泛着琥珀色,油珠顺着皮层的纹理缓缓滚落;
砂锅底的啫啫鸡正咕嘟冒泡,葱段在浓稠的酱汁里翻涌,连空气里都飘着蚝油和冰糖混合的甜香。
乐静怡往自己碟子里夹了块虾饺,筷尖沾着的醋汁在白瓷盘上晕开浅浅的圈,她小声说:
“港岛的虾饺旧时比澳洲牧场的羊肉馅饼更合胃口,皮儿薄得能看见里面的粉红虾仁。”
“静怡小姐这几日帮着整理银行账目,连我爹都夸她算盘打得比账房先生还快。”
马志强举着酒杯笑道,眼睛却瞟向荣天身旁的陈颖欣,
“不像某些人,只会拿着团扇装斯文,上次填支票连日期都写反了。”
陈颖欣立刻把团扇往桌上一拍,青瓷扇坠撞在描金碗沿上叮当作响:
“马经理怕是忘了,上次在银行填汇款单,把‘阿陶罗岛’写成‘阿陀罗岛’,还是我用朱笔圈出来改的——不然这笔款子现在还在海上漂着呢。”
她忽然用团扇尖轻点乐静怡的袖口,“倒是静怡小姐,前日在百货公司给杨家小姐挑丝巾,选的湖蓝色缎面绣银线——我记得阿邦的西装口袋巾,就爱用这个颜色。”
乐静怡的脸颊腾地又红了,像被灶火熏过的苹果,手里的银筷在碟边轻轻磕了下,差点把刚夹起的瑶柱掉在地上。
叶荣天连忙端起青瓷茶杯解围:“说起来,文虎上次在立法局做报告,是不是把‘民生工程’说成‘名声工程’了?当时坐在后排的洋议员都在偷偷笑。”
这话让满桌人都笑起来,连武容斋指间的烟杆都抖了抖。
文虎夹菜的手顿了顿,故意板起脸:
“好过你,上次给总督递淡化厂计划书,把‘铸铁管’写成‘铁柱管’,害得翻译官当场念错,总督还盯着我问:
‘你们要在海边建铁塔吗?是用来挂灯笼的?’”他说着往武振邦碗里舀了勺鱼翅,瓷勺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响,
“不过话说回来,你那计划书里画的储水罐,圆滚滚的倒像极了家宁画的歪歪扭扭的糖罐子,就差上面写个‘甜’字。”
正说着,就见武家宁抱着只描金琉璃盏从厨房跑出来,盏里盛着刚炖好的雪蛤,银耳在琥珀色的汤汁里轻轻晃:
“梦姐姐说,这是给静怡姐姐补身子的,放了冰糖和桂花。”
小姑娘踮着脚要把琉璃盏递到乐静怡面前,却被门坎绊了下,雪蛤洒了半盏在文虎的藏青马褂上,浅黄的汤汁洇出个小小的圆。
“哎呀!”家宁盯着那片湿痕,眼圈瞬间红了,泪珠在睫毛上打转。静怡连忙搂过小姑娘安慰。
文虎却笑着掏出雪纺帕子擦了擦,帕子上绣的兰草被洇得更绿了,他故意对着马褂说:“你这料子今日有口福,比荣记酒楼的还甜呢。”
他的话把小家宁逗得“噗嗤”笑出声,泪珠还挂在腮边,倒像沾了两颗碎钻。
文虎忽然朝荣天挤挤眼,“你看家宁都知道疼姐姐,某些人连束玫瑰都不会送——上回颖欣生日,他带了包澳洲的牛肉干来。”
荣天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喝多了绍兴酒,他攥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却没反驳。
陈颖欣捂着嘴偷笑,鬓边的珍珠耳坠晃个不停,却被母亲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老人家正往她碗里夹鲍鱼,肥厚的鲍鱼肉上还挂着浓稠的鲍汁,眼神里满是笑意。
武容斋磕了磕烟杆,烟灰落在青玉烟缸里:“荣小子,我们颖欣织毛衣的手艺好,你那件羊毛衫袖口磨破了边,让她给你补朵腊梅上去,比新的还体面。”
这话让荣天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他咳了两声,耳根都红透了。马志强笑得直拍桌子,手里的象牙筷子在碟子里敲出乱响:
“我作证!上次颖欣给牧场工人织的羊毛围巾,蓝底织白浪的,老板抢着要,结果被Angela小姐追着打了半条街——Angela手里还攥着毛线团呢。”
乐静怡听着这些话,悄悄往武振邦身边挪了挪,衣袖挨着他的胳膊,像两只挨在一起的小鸽子。
她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袖口,那里别着枚银质袖扣,是她前日在皇后大道古董店挑的,上面刻着小小的海浪纹,浪尖还嵌着粒细巧的蓝晶石。
武振邦感觉到她的触碰,心里像揣了只刚出壳的小兔子,鼻尖都有些发烫,刚要说话,就见夏梦端着盘年糕从里屋出来,白瓷盘里的桂花年糕切得方方正正,撒着金桂碎。
“别光顾着笑,”夏梦把年糕摆在桌中央,桂花的甜香漫开来,
“阿邦说要在牧场搭戏台,让玉霜唱《牡丹亭》,我看不如让文虎哥先唱段粤剧——上次在立法局庆功宴上,他唱的《帝女花》‘香夭’一段,连总领事夫人都跟着打拍子呢。”
文虎连忙摆手,袖口的盘扣晃了晃:
“还是让荣天唱,他上次在码头给工人鼓劲,唱的《打渔杀家》,嗓门亮得能压过汽笛声,把货轮上的葡萄牙船长都听呆了,拉着问翻译:
‘这位先生是在跟海浪吵架吗?赢了没有?’”
满桌的笑声震得窗棂都在颤,檐角的铜铃也跟着响起来。
武振邦望着眼前的热闹,忽然觉得这比任何商业计划都让人踏实——荣天偷偷往颖欣碟里夹了块鸽蛋,被她用团扇挡了下,却悄悄收进碗里;夏梦悄悄往他碟子里夹的那块叉烧,边缘焦脆,还带着她唇边的温度。
武振邦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细痕,他对着满桌人笑道:
“过年时候,咱们在牧场的木屋前搭个戏台,让文虎哥唱《帝女花》,荣天哥敲锣,我姐跳采莲舞——至于颖欣和静怡,就给我们缝新衣裳,绣上牧场的羊群。”
“那你呢?”陈颖欣用团扇敲了敲他的额头,扇面的茉莉香扑了他一脸。
“我?”武振邦望着乐静怡眼角泛起的红晕,像落了点晚霞,笑得格外轻快,
“我就给大家做澳洲的烤羊,用迷迭香腌整夜,烤得油都滴进炭火里,管够!”
能把同事下属团结到如同一家人的氛围,大概也只有这个年代才能做到吧——杯盏相碰的脆响里,连窗外的晚风都带着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