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林其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挣脱的余地。
他几乎是拖着林其在剧烈摇晃、不断崩塌的通道里狂奔。
碎石和灰尘像暴雨一样落下,呛得人无法呼吸,火把早已熄灭,只有远处爆炸引发的火光偶尔闪烁一下,映照出前方扭曲崩塌的恐怖景象。
“快!跟上!别回头看!”
老兵嘶哑的吼声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坍塌声中显得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林其只觉得肺部火辣辣地疼,脚下不断被绊倒,又被那股强大的力量粗暴地拉起。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纯粹的、毁灭性的混乱,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让他死死跟着前面那个在烟尘中若隐若现的、佝偻却异常迅猛的背影。
几个同样挣脱出来的囚犯试图跟着他们,但很快就被掉落的巨石砸倒,或者跑错了方向,瞬间被吞没在崩塌的废墟和浓烟里。
惨叫声戛然而止。
老兵对这里的结构似乎熟悉得可怕。
他总能险之又险地避开主要的坍塌点,选择相对稳固的墙角或支撑柱下方通过。
他甚至猛地推倒了一面已经裂开大半的砖墙,露出后面一个更加狭窄、弥漫着浓重霉味和污水臭气的黑洞。
“就是这儿!钻进去!”老兵把林其往前一甩,自己紧随其后。
林其几乎是滚进了那个黑洞,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瞬间包裹了他。
脚下是黏腻湿滑的淤泥,冰冷刺骨的地下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
身后传来巨石落地的轰响,彻底封死了他们刚才通过的通道。
最后一点来自外界的光亮和声响被隔绝了。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笼罩下来。
只有两人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和水流缓慢流动的细微声响。
林其瘫坐在冰冷的污水里,浑身发抖,冷,后怕,还有劫后余生的虚脱。
“哧啦”一声轻响,一点微弱的火光亮起。是老兵,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火折子,吹亮了。
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这是一条极其狭窄的砖石甬道,墙壁上布满厚厚的、黏滑的苔藓和真菌,浑浊的污水没到小腿肚,看不到尽头,只有无尽的黑暗向前延伸。
空气污浊得几乎能凝结出水滴,混合着粪便、腐烂物和硝烟的味道。
老兵那张胡子拉碴、缺了门牙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野狼般的亮光。
“妈的,运气不错,这老坑道还没完全塌。”
他啐了一口带泥的唾沫,检查了一下火折子,“省着点用,这玩意儿撑不了多久。”
他看向惊魂未定的林其,咧开嘴,那笑容在火光下显得有些恐怖:“咋样,小少爷?这‘路过’的滋味不错吧?”
林其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现在狼狈不堪,昂贵的衣袍被撕破,沾满了污泥和不知道是什么的秽物,脸上也全是黑灰。
老兵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嘿嘿笑了两声,用空着的手在污水里摸了摸,捞起半块浮着的、被泡得发胀的木片,递给林其:“拿着,探路,搅搅水,别踩到什么不该踩的东西。
这底下,什么都有。”
林其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恶心接过了那块滑腻的木片。
“跟紧了,小子。”
老兵举着火折子,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这鬼地方岔路多得像蜘蛛网,走错了,可就真得留在这儿陪老鼠做窝了。”
污水冰冷刺骨,水下凹凸不平,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火折子的光芒微弱摇曳,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范围,更远处是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
墙壁上湿漉漉的苔藓不时蹭过脸颊,冰冷黏腻。
寂静被无限放大,只有他们涉水前行的哗啦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半小时,也许一小时。火折子的光芒越来越暗淡。
老兵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嘘……”
林其也屏住呼吸。
除了水声,他似乎听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很多小爪子划过石头的窸窣声,从前方黑暗的深处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多。
老兵骂了句极脏的脏话,火光下,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妈的……是尸鼠群……被血腥味引过来的……刚才爆炸肯定死了不少人……”
那窸窣声如同潮水般涌来,迅速变得清晰可闻,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
黑暗中,开始亮起一点点猩红的光点,越来越多,如同地狱的星河,那是无数双饥饿老鼠的眼睛!
火折子最后的光芒跳动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越来越近的窸窣声,和无数双迅速逼近的猩红眼睛。
“背靠墙!小子!”
老兵在黑暗中发出急促的低吼,林其能听到他抽出某种金属武器的摩擦声,“操家伙!能不能活,看这下子了!”
冰冷黏腻的污水没过小腿,无数饥饿的猩红光点在绝对的黑暗中如潮水般涌来。
那密密麻麻的爪牙刮擦石壁的窸窣声,瞬间放大到充斥整个听觉,尖锐地刮搔着紧绷的神经。
“背靠墙!小子!”
老兵的吼声在狭窄的甬道里炸开,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凶狠。
紧接着是金属刮擦的刺耳声,他显然抽出了某种贴身藏匿的短刃或铁器。
林其的大脑被恐惧冻结,身体却下意识地听从命令,猛地向后一靠,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布满苔藓的石壁上。
刺骨的寒意和黏腻感穿透了早已湿透的衣袍。
他胡乱地挥舞着手中那半块泡胀的木片,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逼近的恐怖。
“操家伙!”
老兵的吼声再次响起,几乎就在他耳边。
家伙?
他有什么家伙?
林其绝望地想着。
除了这块破烂木片,他一无所有!
第一波冰冷的、湿漉漉的小身体已经撞上了他的腿!尖锐的牙齿瞬间穿透布料,刺入皮肉!
“啊!”林其痛得惨叫一声,疯狂地跺脚踢腿,感觉到有小的、骨头碎裂的触感,但更多的老鼠顺着他的腿往上爬!
撕咬!
旁边传来老兵粗重的喘息和疯狂的咒骂,以及金属砍劈血肉和骨头令人牙酸的闷响,还有老鼠被甩到墙上的啪嗒声。
浓烈的血腥味和老鼠特有的骚臭味瞬间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挣扎。
林其能感觉到无数细小的、尖锐的爪子抓挠着他的身体,牙齿撕咬着他的皮肉,疼痛从腿部迅速蔓延。
他像疯了一样用手抓挠、拍打,摸到的全是毛茸茸、湿漉漉、疯狂扭动撕咬的身体。
“火!妈的!火!”老兵一边疯狂劈砍,一边嘶吼,“有什么能烧的?!衣服!扯衣服!”
衣服?
林其混乱的大脑捕捉到这个词。
他穿着棉制的内衬!
丝
能燃!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疯狂地撕扯着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袍下摆,手指因为恐惧和寒冷而不听使唤,但他还是撕下了一大块相对干燥的布料。
“火折子!老子火折子刚才掉了!摸!快摸!”
老兵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显然也陷入了苦战,他的动作范围似乎被压缩了,老鼠太多了!
林其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着冰冷恶臭的污水和脚下堆积的淤泥杂物。
老鼠在他手臂上、肩膀上疯狂啃咬,疼痛几乎让他昏厥。
就在他几乎绝望时,指尖突然触到一个细长的、冰冷的金属圆筒!
是火折子!
他猛地将其捞起,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
他记得老兵吹亮它的动作!
他学着样子,将火折子凑到嘴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吹!
噗——
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火星亮起,瞬间照亮了咫尺之遥的恐怖景象——
他和老兵几乎被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灰黑色鼠群完全覆盖!
无数猩红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烁,尖长的嘴巴沾着血沫!
火星太弱,不足以点燃布料!
“蠢货!晃!使劲晃!”老兵咆哮着,一刀将一只扑向他面门的硕大尸鼠劈成两半,腥臭的血溅了林其一脸。
林其猛地摇晃火折子!
那点火星骤然变亮了一些!
他立刻将撕下的丝绸布料猛地按向火折子的端口!
嘶——
干燥的丝绸极易燃烧,瞬间被点燃,腾起一小团明亮的火焰!
光明虽弱,却足以让疯狂的老鼠群动作一滞,它们天性畏光畏火!
“晃它!晃起来!”老兵趁机猛踹几脚,将腿上的老鼠甩掉一些,声音带着狂喜。
林其立刻奋力挥舞起手中燃烧的布料!
火焰在空中划出摇曳的光带,所过之处,老鼠惊恐地吱吱尖叫着向后避退!
虽然只有一小块布料,燃烧得极快,但这短暂的间隙已经足够!
“走!往前冲!别停!”
老兵吼着,一把抓住林其的胳膊,拖着他就踩着堆积的老鼠尸体和还在扑咬的鼠群,踉跄着向前猛冲!
火焰迅速吞噬着布料,烫到了林其的手,但他死死咬着牙忍住。
火光迅速变弱,周围的老鼠又开始蠢蠢欲动,重新围拢上来。
就在火焰即将熄灭的刹那,老兵猛地将手中的火折子空筒奋力向前方黑暗中掷去!
“跟着声音跑!”
金属圆筒撞在远处石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提供了一个短暂的方向指引。
两人借着最后一点光感和那声回响,拼尽全力在及膝的污水中向前狂奔。
身后,是如同潮水般重新涌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和吱吱尖叫声。
黑暗再次彻底降临。
但这一次,他们暂时冲出了鼠群最密集的中心区域。
不知跑了多远,直到那恐怖的窸窣声被远远甩在身后,直到肺叶如同燃烧般疼痛,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两人才终于力竭,噗通一声瘫倒在冰冷污浊的水里,靠着石壁,只剩下剧烈喘息的力气。
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只有两人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身上无数伤口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难以形容的恶臭和血腥味,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哈……哈……”老兵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的笑声,“没……没死成……小子……命真他娘的硬……”
林其说不出话,只是贪婪地呼吸着污浊的空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刚才那地狱般的几分钟,如同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黑暗中,老兵摸索着扯下自己身上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扔给林其:“……裹一下……伤口……这鬼地方的水……毒得很……”
林其颤抖着手接过布条,胡乱地包扎着腿上、手臂上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地方。
每一下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包扎完毕,两人再次陷入沉默,积蓄着体力。
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老兵突然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喂,小子……”
林其抬起头,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刚才……”老兵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谢了。”
林其愣了一下。
他没料到这个粗野凶悍的老兵会道谢。
“……要不是你找到火折子……咱们都得喂老鼠。”
老兵的声音闷闷的,“老子欠你一条命。”
林其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挤出几个字:“……你也……救了我。”
如果不是老兵熟悉路径,硬拖着他跳进这个坑道,他早就在监狱的坍塌里变成肉泥了。
黑暗中,传来老兵似乎有些别扭的哼声。
短暂的交流后,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那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似乎多了点什么微妙的东西。
休息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体力稍微恢复。
“不能久留。”
老兵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果断,他挣扎着站起来,污水哗啦作响,“尸鼠群虽然暂时退了,但血腥味可能会引来别的东西。
而且这水太冰,待久了腿得废掉。”
林其也咬着牙站起来,每动一下,浑身伤口都疼得他龇牙咧嘴。
“跟着我。”
老兵在黑暗中拍了拍他的胳膊,“仔细听水声,感觉气流。
出口应该不远了,我能闻到点不一样的味道。”
两人再次深一脚浅一脚地,互相搀扶着,向着黑暗深处,艰难地挪动脚步。
这一次,步伐虽然依旧踉跄,却似乎多了一丝微弱而坚韧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