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水和血腥味似乎已经渗进了皮肤纹理,直到找到这家位于码头区最混乱地带的破旧旅社,用老兵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几个脏兮兮的银币开了两间紧挨着的阁楼房,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才被房间里浓重的霉味和劣质烟草味稍稍掩盖。
房间狭小低矮,屋顶倾斜,几乎直不起腰。木板墙薄得像纸,能清晰听到隔壁以及楼下酒馆的喧闹。
但至少,这里有了一张勉强算干净的床铺,和一扇能锁上的、歪歪扭扭的木门。
洛兰脸色依旧难看,将老兵和林其塞进一间,自己则和鸢尾,在后者极度不情愿和老兵挤眉弄眼的“撮合”下进了另一间。
他甚至没多看鸢尾一眼,只冷冰冰丢下一句“别惹事”,便反手关上了门,留下鸢尾对着那扇破门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简单的清洗和包扎后,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身体。
林其几乎是倒在床上就陷入了昏睡,连身上伤口的疼痛和环境的恶劣都无法阻挡。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像是猫爪挠动窗户的声音将林其从深沉的睡眠中惊醒。
他猛地坐起,心脏狂跳,黑暗中紧张地望向那扇唯一的小窗——窗户被从里面插着,但此刻,窗栓正在被什么东西从外面一点点、极其灵巧地拨动。
是追兵?还是……?
就在他屏住呼吸,摸向床边一根可能充当武器的破木棍时,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撬开了。
一个纤细灵巧的身影如同夜色中的精灵,轻飘飘地翻了进来,落地无声。
月光透过小小的窗户,勾勒出鸢尾那张带着狡黠笑意的脸。
她手里还提着两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用皮囊装着的酒壶。
“嘿,林弟弟,睡这么死?不怕被人卖了?”她压低声音,语气轻快,走到床边,将一壶酒塞到林其手里,“喏,从楼下那胖老板柜子里顺的,尝尝,够劲!”
林其愣愣地接过冰冷的酒壶,看着鸢尾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他床脚,拔开自己那壶的塞子,仰头就灌了一大口,然后被辣得龇牙咧嘴,却满足地哈出一口酒气。
“啧……这地方的酒……跟掺了火药似的……”她抹了抹嘴,晃了晃酒壶,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异常。
林其握着酒壶,没有喝。
他看着鸢尾,这个几个小时前还在下水道里跟洛兰吵得不可开交、行事疯狂不顾后果的女孩,此刻却莫名透出一种……违和的孤独感。
“鸢尾姐……没事吧?”林其迟疑地开口。
他的声音因为久未说话和之前的惊吓,有些沙哑。
鸢尾喝酒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咧开一个更大的笑容,伸手用力拍了拍林其的肩膀,拍到了他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我能有什么事?好得很!把那个死板脸气得半死,还白赚一顿酒,痛快!”
她又灌了一口酒,然后开始絮絮叨叨,说洛兰多么无趣,说老兵多么好玩,说炸监狱多么刺激,语气兴奋,手舞足蹈,仿佛真的乐在其中。
林其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只是看着鸢尾。
看着她说话时偶尔会飘向窗外的、没有焦距的眼神,看着她笑容底下那不易察觉的、紧紧绷着的嘴角,看着她握着酒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
渐渐地,鸢尾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不再描述那些“乐子”,只是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那辛辣劣质的酒。
阁楼里只剩下楼下隐约传来的喧嚣,和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突然,一滴水珠砸落在她握着酒壶的手背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林其愣住了。
鸢尾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她没有发出哭声,只是无声地流泪,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脸上的灰尘,留下蜿蜒的痕迹。
“……其实……我好怕……”
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浓重鼻音和颤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从她埋下的脑袋里传出来。
和之前那个张扬、疯狂、无所畏惧的鸢尾判若两人。
林其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
鸢尾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和挑衅光芒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和脆弱,像个迷路的孩子。
“这里好陌生……好可怕……那些人……随时都会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哽咽着,语无伦次,“我只能……只能装作什么都不怕……装作很厉害……不然……不然我会疯掉的……”
林其看着她,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轻轻放下了自己那壶没动过的酒,伸出手,非常轻地拍了拍鸢尾还在颤抖的脊背。
这个动作似乎打破了鸢尾最后的防线。
她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了林其,把脸埋在他还算干净的肩窝里,压抑地、放肆地哭了出来。
“我想明卦叔!柚茶大姐头……坏陈秋旭和呆子许岁!”
“会再见的……会再见的。”
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的衣服。
林其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慢慢放松下来,任由她抱着,笨拙地、一下下拍着她的背。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因为他自己,也同样害怕,同样迷茫。
不知哭了多久,鸢尾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小声的抽噎。
她松开林其,不好意思地用袖子胡乱擦着脸,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
“没事的……叫陈秋旭买个新的给你。”
林其挠挠脸“麻烦陈大哥了……”
两人就这样坐在狭窄的床铺上,分享着那壶劣质的酒,压低声音,急切地交换着信息,诉说着各自的遭遇和恐惧。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将两个异乡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仿佛在这危机四伏的夜晚,暂时构筑起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孤岛。
直到酒壶见底,天色微明,楼下传来早起的码头工人粗鲁的吆喝声,两人才惊觉时间的流逝。
鸢尾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带着点狡黠的神采,但这一次,那神采底下,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喂,林弟弟,”她用胳膊肘捅了捅林其,“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真跟着那死板脸和老兵瞎混吧?”
林其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目光透过小窗,望向外面渐渐亮起的、灰蒙蒙的天空。
“我们需要信息。”
他轻声说,语气却异常坚定,“关于这个世界,关于其他人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