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御前焚书，闽中风谲
赵高翔派往各处的信鸽刚刚振翅飞入迷蒙的晨雾，带着对福宁、温州乃至福建的最后警示与期盼，船舱内的空气尚未从之前的震惊与决断中完全平复，舱门外再次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这一次，来的是军情司首领林锐本人。他手中捧着一只小巧的竹管，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
“侯爷！福建吴志葵将军密信，用的是最高级别的信鸽，刚刚送到！”林锐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赵高翔心头一紧，难道福州已经……他几乎不敢想下去，立刻接过竹管，验看火漆无误后，迅速取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绢帛。王秀楚和陈子龙也立刻围拢过来，屏息凝神。
信的内容，并非他们预想中的城破国亡，却描绘了一幅更加诡异、更加令人心寒的朝堂图景。吴志葵在信中写道，就在数日前，隆武帝朱聿键举行了一次非同寻常的朝会。
（以下为吴志葵密信内容，以赵高翔阅读视角展开）
……那日朝会，群臣依例觐见，山呼万岁，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就在仪式结束，众臣正准备鱼贯退下之时，陛下却突然开口，命内臣捧出一个覆盖着明黄色绸缎的托盘，郑重置于御座之前。
群臣皆愕然，不知陛下此举何意。只见陛下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丹墀下的每一位臣子，那目光中，有疲惫，有悲凉，更有一种洞彻世事的无奈。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朕本无利天下之心，乃诸勋旧、诸大臣拥戴而登大宝。朕布袍蔬食，晓夜焦劳，有何人君之乐？止是上为祖宗、下为百姓，欲光复旧物，清荡胡尘，庶几无负尔等推戴之初心。”
他的话语带着一丝自嘲，更带着沉甸甸的责任。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满朝文武，如坠冰窟。
“然观今日诸臣，前后已殊初念——昨日，关主事于关隘要处，搜得‘出关迎降书’计二百余封！今俱在此矣！”
御座前的黄绸被猛地掀开，那托盘之上，堆积如山的，正是那一封封或娟秀、或潦草，却都带着投敌叛国印记的书信！
刹那间，整个大殿死寂无声，落针可闻。许多大臣脸色瞬间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冷汗浸透了朝服。空气中弥漫着极致的恐惧与羞愧。
然而，隆武帝接下来的举动，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并未雷霆震怒，也未下令按图索骥，大肆诛连。他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对侍立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说道：“朕不欲知书中姓名。尔等可将其捧至午门之外，当众……焚之。”
“殿陛之间，想亦有与者，朕俱不问。其有书者，当从此洗涤旧污；其无书者，益宜失志矢忠。特谕。”
……
绢帛从赵高翔手中滑落，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半晌无言。王秀楚与陈子龙亦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撼与复杂的情绪。
“陛下……仁德啊……”王秀楚喃喃道，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作为文臣，更能体会隆武帝此举背后那近乎绝望的宽容与挽留。不追究，不株连，只求臣子能幡然醒悟，共渡难关。这是何等的胸襟，又是何等的无奈！
陈子龙长叹一声：“然则，人心已散，纵有仁德，恐难回天矣。二百多封降书……这朝堂之上，还有几人真心为国？”
赵高翔缓缓拾起那绢帛，又看了一遍，心中五味杂陈。他敬佩隆武帝此刻展现出的气度与智慧，这无疑是在大厦将倾前，所能做出的最理智、也最悲壮的努力，试图以帝王的不杀之恩，重新凝聚那早已破碎的忠诚。然而，他也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二百多封降书，几乎意味着小半个朝廷的官员，在清军尚未真正踏入福建之时，便已准备好了卖身投靠的状纸！郑芝龙的背叛，绝非孤例，而是这腐烂官场的一个缩影！
吴志葵在信的最后还提到，如今福建境内各种消息乱糟糟一片，真伪难辨，人心惶惶。有说郑芝龙只是回师安平剿匪，有说清军尚在浙南与赵侯爷激战，短期内无力南下，更有甚者，还在幻想能与清军划江而治……
看到这里，赵高翔苦笑一声。吴志葵发来这封密信时，显然还不知道仙霞关已然洞开，博洛的大军或许已经踏上了福建的土地！他还沉浸在对朝堂变故的震惊与对皇帝仁德的感慨中，却不知灭顶之灾，已迫在眉睫。
“信息……还是太慢了。”赵高翔深吸一口气，看向林锐，“吴将军发出此信时，尚不知仙霞关已失。我们方才发给他的警示，不知能否赶在清军兵临城下之前送达。”
一种强烈的荒诞感和无力感再次袭来。他凭借着信鸽网络，似乎快人一步知晓了部分真相，但在这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马的时代，信息的延迟与错位，依旧如同巨大的鸿沟，横亘在决策与现实之间。一方还在为内部的背叛与皇帝的仁德而心潮起伏，另一方，致命的刀锋却已悄然抵近了咽喉。
他不知道吴志葵在接到他那封告知“仙霞关已失、郑芝龙已降”的急信后，会作何反应，是会震惊失措，还是会奋起最后一搏？而那位在朝堂上焚书示仁的隆武皇帝，当他得知他试图宽恕的臣子们，早已将通往敌营的道路亲手打开时，又将陷入何等的绝望？
“加快速度！我们必须尽快在龙游、衢州一线站稳脚跟！”赵高翔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外部的局势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崩塌，他必须为自己，也为追随他的这数万军民，在这乱世之中，抢出一线生机！江风穿过舷窗，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了远方那越来越近的、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