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刚走到化学院那栋标志性的、墙壁似乎都比别处更显黝黑的楼宇附近，就听到深处传来一声比之前更为沉闷、却也更为集中的爆炸声，与其说是爆炸，更像是什么东西被剧烈压缩后猛地释放的爆鸣。
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和兴奋的、几乎变调的欢呼从烟雾中传来。
“咳咳咳……成了！韩兄！你看到了吗？那铜帽！它真的爆了！不是火药，是它自己爆的！”一个年轻而激动的声音嚷嚷着。
“看到了看到了！威力集中！几乎没有烟！快，记下来！配比！温度！撞击力度！妈的，刚才那一下震得我手现在还在麻！”另一个稍显沉稳，但同样难掩兴奋的声音回应道。
烟雾稍稍散去些，两个身影踉跄着从一间实验室里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他们皆是灰头土脸，衣服上满是破洞和焦黑的痕迹，头发如同被雷劈过般根根竖起，还在冒着缕缕青烟。两人一边走，还一边比划着，激烈地讨论着刚才的实验细节，完全没注意到外面站着一群人。
直到他们几乎要撞到龙卫组成的警戒人墙上，才茫然地抬起头。
当他们的目光穿过自己制造的烟雾，看清面前那位身着玄色常服、面带无奈笑容的年轻人时，两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瞬间僵在原地，脸上的兴奋和焦黑混合成一种极其滑稽的表情。
“陛…陛陛陛下？！”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脑袋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学…学生韩广奇\/杨慎行，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学…学生君前失仪，惊扰圣驾，罪...罪罪罪该万死！”
扶苏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两个“爆炸头”，又好气又好笑。他认出来了，这正是在他印象中，一个执着于连射火枪（韩广奇），一个沉迷于大口径重炮（杨慎行）的那两个化学院宝贝。以前觉得徐福炼丹搞爆炸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这二位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直接把实验室变成了军火试验场。这哪是化学院啊，这不是恐怖分子集中营么？！
他刚想说点什么，就听旁边另一间实验室里又传来“嘭”的一声闷响，虽然动静小了不少，但也足以让人心头一跳。
紧接着，房门被从里面撞开，一个年纪更轻的学子一边咳嗽一边爬了出来，脸上五颜六色，衣袍的下摆还在冒着小小的火苗。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外面的皇帝和龙卫，自顾自地拍打着身上的火苗，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妈的…又失败了…硫磺比例明明算对了啊…难道是硝又潮了？还是炭磨得不够细？下次得少放点……”
扶苏：“……妈的，朕这化学院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
一旁的胥坤嘴角抽搐着，下意识地往皇帝身边靠了靠，仿佛这栋楼随时都会塌下来。项少龙则是单手扶额，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生无可恋表情，低声对胥坤吐槽：“胥公公，咱俩以后是不是得建议陛下，给化学院单独划块地，周围挖上壕沟，再立个牌子，‘内有巨响，习惯就好’？这哪是搞学问的地方，这分明是过年了，天天放鞭炮助兴呢！”
胥坤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觉得项少龙这个御前龙卫统领说得太有道理了。
扶苏深吸一口气，强行把吐槽的欲望压下去，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蔼可亲一些。他算是明白了，搞前沿科技，尤其是跟化学、火药沾边的，没点“爆破属性”可能还真不行。
“起来吧。”扶苏对着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韩、杨二人说道，“看你们这模样，是又弄出什么新‘响动’了？”
两人如蒙大赦，连忙谢恩起身，但依旧不敢抬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韩广奇年纪稍轻，性子也更跳脱些，偷偷抬眼瞄了下皇帝的脸色，见似乎没有真的动怒，胆子便稍稍大了一点。
“回…回陛下，”韩广奇小心翼翼地说道，“学生等并非故意惊驾，实在是…实在是刚才的实验，太过紧要，一时忘形……”
“哦？什么实验能让你们二位，一个钻研连射的，一个琢磨重炮的，凑到一个实验室里，还搞出来这么大的动静？”扶苏好奇地问道，他心里甚至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总不能是这俩天才突发奇想，搞出个什么大口径连射机关炮了吧？！那也太超时代了！”
杨慎行相对沉稳些，接过话头，捋了捋舌头，恭敬回道：“陛下明鉴。臣与韩师弟此番合作，究其根源，还…还真是源于陛下您之前的提点。”
“朕的提点？”扶苏一愣，他提点过他们合作吗？好像没有吧？
“正是！”韩广奇抢着说道，一说到技术，他的眼睛就开始放光，暂时忘记了害怕，“陛下您之前不是说过吗？无论是臣研究的连射火枪，还是杨师兄钻研的大口径火炮，其未来之方向，都应向着‘定装弹药’、‘后膛装填’、‘机械击发’发展！还提到了‘击锤’、‘撞针’之类的概念……”
杨慎行补充道：“陛下圣思，如醍醐灌顶，令臣等茅塞顿开。臣二人回去后苦思冥想，发现无论是实现连射还是提升重炮射速与安全性，其关键之关键，皆在于陛下所言之‘无需明火点燃，依靠机械撞击即可发火’之物！”
扶苏明白了，他说的是底火！现代子弹和炮弹的核心组件之一！他只是基于常识提了一嘴，没想到这两人真的听进去了，并且开始联手攻关了！
“所以，你们刚才是在试验……那个‘一击即发’之物？”扶苏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和难以置信。
“正是！”两人异口同声，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韩广奇甚至下意识地想从怀里掏东西，被杨慎行悄悄拉了一下袖子才反应过来。
杨慎行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向皇帝阐述他们这段堪称“大秦版底火研发”的艰辛而奇葩的历程：
“陛下，自得您提点后，学生等便知，欲成神器，必先攻克此物。然，其路之曲折，远超想象。”
“最初，学生等尝试将雷公石（砒霜）与硫磺、硝石等物混合，试图找出一种稍受撞击即可发火之配比。结果……陛下您猜怎么着？”韩广奇插嘴道，脸上露出一丝后怕。
扶苏挑眉：“炸了？”
“何止是炸了！”韩广奇心有余悸，“那玩意儿敏感得吓人，研磨的时候稍微用力一点就爆，晾晒的时候太阳晒久了也爆，甚至走路脚步声大点，它都可能‘嘭’！差点没把学生等的实验室连同隔壁农学院借来的几头羊一起送上天！后来我们只好把它泡在油里保存，还起了个名字叫‘摇头晃脑霹雳粉’，意思是谁碰它谁倒霉。”
扶苏和周围众人听得一脸黑线。这名字…倒是挺贴切。
杨慎行接着说道：“此路不通，学生等便转换思路。想起陛下曾言，‘或许可从雷击之后土壤变色、产生异样活性之物中寻觅’。学生等便每逢雷雨过后，漫山遍野去收集那些被雷劈过的泥土、石头，回来提炼分析……”
韩广奇又忍不住插话：“结果提炼出来的东西，不是没用，就是比‘霹雳粉’还暴躁！有一次学生不过是用铜勺轻轻刮了一点，那玩意儿就在勺子上自己烧起来了，差点把学生的眉毛都燎没了！”
“后来，”杨慎行叹了口气，似乎回忆起了那段灰暗的日子，“学生等几乎试遍了能找到的所有矿物、药材、甚至…甚至炼丹方士们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朱砂、雄黄、雌黄、绿矾、胆矾……能试的都试了。实验室里整天五颜六色的烟弥漫，味道千奇百怪，以至于那段时间化学院的茅厕都比别处干净——大家都被熏得没胃口吃饭了。”
胥坤和项少龙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股味道。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杨慎行的语气终于振奋起来，“就在学生等几乎要放弃，准备再次上书请陛下给予更多提点时，一次偶然的失误，带来了转机！”
“那天学生在尝试用绿矾油（硫酸）处理一种红色矿石（红磷矿），想看看能得到什么。结果手一滑，盛放矿石的铜碗打翻了，一些粉末溅到了旁边一个装着水银、硫磺、绿矾油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东西的陶罐里。”韩广奇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当时就听‘啪’的一声脆响，那陶罐里闪过一团亮白色的火焰，把罐子都震裂了！虽然又炸了，但这次的声音和光芒，完全不同以往！”
杨慎行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学生等意识到，契机可能就在于此！经过上百次反复试验、调整配比、改变制备工艺，学生等终于确定，关键就在于水银、硫磺、绿矾油以及那种红色矿石处理后的某种产物，在一定条件下结合，便能生成一种对撞击极其敏感的化合物！学生等将其命名为‘一击火’！”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厚厚的木盒，打开里面是柔软的布垫，上面整齐地镶嵌着数十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铜制小圆帽，里面似乎填充着某种灰白色的物质。
“陛下请看，此物便是学生等目前制出的‘一击火’帽。”杨慎行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将其置于特制的击发装置中，以击锤猛击其底部，便能瞬间发火，引燃其后部的发射药或爆炸药！方才陛下听到的声响，便是学生等成功击发此物之音！”
韩广奇补充道：“现在困扰臣等的，主要是如何精确控制‘一击火’的敏感度和威力，找到最稳定、最可靠的配比和压药力度。还有就是如何将其与弹壳、发射药完美结合，实现陛下所说的‘定装’和‘后膛装填’。目前学生等正在试验不同的装填方式和密封材料，已经有些眉目了！方才就是在测试一种新的铜帽固定方式，没想到用力过猛，又…又惊扰陛下了……就以学生等现在研究的这东西，估计都不用打仗，光是装填就能炸出一堆伤兵来......”
扶苏看着那盒小小的铜帽，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底火！他们竟然真的搞出底火的雏形了！
虽然过程听起来极其危险和不靠谱，充满了各种偶然和爆炸，但他们确实摸到了门路！这玩意儿一旦成熟，意味着大秦的火器将彻底告别火绳和燧石，迈入击发枪的时代！射速、可靠性、安全性都将得到质的飞跃！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大秦军队手持后装击发步枪，以超越时代的速度进行排枪射击；看到了架退式后装线膛炮，以惊人的射速向敌人倾泻炮火！
“好！好！好！”扶苏连说三个好字，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尔等二人，真乃国士也！此物之重要性，远超千军万马！”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木盒，如同捧着绝世珍宝：“需要什么？人？钱？材料？尽管开口！胥坤，记下！从国库拨付，优先满足化学院，尤其是此项目所需！告诉陈平，皇家学院所有资源，向此项目倾斜！”
“谢陛下！”韩、杨二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所有的辛苦和惊吓在这一刻都觉得值了。
“但是！”扶苏脸色一板，“安全！朕再说一次！安全第一！朕要的是成果，不是你们的命！以后这种高风险实验，必须做好万全防护！少龙，回去后告诉兵部，让麒麟军区调一个排过来，不是监视，是给他们当安全员！这事你也给朕盯紧了，再发生这种差点把自己炸上天的事，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项少龙立刻领命，他也觉得非常有必要。
看着再次谢恩的两人，扶苏心中感慨万千。科技的进步，往往就诞生于这些看似混乱甚至危险的探索之中。
听着身后隐约又传来的一声实验爆鸣，扶苏忽然觉得，这声音似乎也没那么刺耳了，反而有点像……时代前进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