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同泼洒开的浓墨,将横店笼罩其中。连续十几个小时的拍摄,加上一场情绪爆发力极强的雨夜戏,几乎耗尽了顾言琛所有的心力。回到秦王宫国际酒店那间永远整洁得如同样板间的套房,他脱下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的戏服,身体是疲惫的,但大脑却像一台过载的机器,兀自嗡嗡作响,无法停歇。
这种拍摄后的亢奋与空虚交织的状态,他早已习惯。通常,他会选择用核心训练来消耗掉多余的精力,或者看一部晦涩难懂的文艺片来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但今晚,这两种方法似乎都失了效。房间里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那种熟悉的、站在人群中央却仿佛置身孤岛的疏离感,再次无声地蔓延开来。
他走到迷你吧台,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放在茶几上的《星辰大海》剧本,旁边还摊开着几本他为了塑造秦风这个角色而查阅的商业案例和建筑学简史。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星火,倏地闪过——酒店五楼,那个几乎无人使用的小型阅览室。
他知道那里。之前为了寻找一本绝版的心理学书籍,杨睿带他进去过一次。那里收藏了不少关于历史、艺术和地方志的书籍,环境极其安静。
更重要的是——他记得,前几天偶然听到剧组两个场务闲聊,提到沈清玥似乎有深夜去那里看书的习惯。
这个信息当时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便沉了下去。直到此刻,在这个独自面对无边寂静的深夜,它又重新浮了上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力。
他知道这不理智,甚至有些冒险。他们应该保持距离,尤其是在非工作时间、在如此私密的场合。任何不必要的接触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他想见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住他的理智。不是镜头前必须维持特定距离的同行,不是需要谨慎寒暄的同事,只是想看一看,那个褪去影后光环、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沈清玥,是什么样子。
这个冲动如此强烈,压倒了一切权衡利弊。
他放下酒杯,没有犹豫,径直走向衣帽间。他没有选择常穿的深色系,而是挑了一件柔软的浅灰色羊绒衫和一条同色系的休闲长裤。这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冷峻,更接近一个普通的、寻求宁静的阅读者。
对着镜子,他仔细整理了一下头发,确保它们不会显得过于刻意,又不会失于邋遢。这个过程中,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么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准则——他在为一次“偶遇”精心准备。
一丝自嘲掠过他的眼底,但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止。
拿起房卡和手机,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走廊空旷,厚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他乘坐电梯直达五楼,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节奏却比平时稍快。
推开阅览室厚重的实木门,一股混合着旧书纸张、灰尘和木料的沉静气息扑面而来。室内只开了几盏壁灯,光线昏黄柔和,如同一个温暖的茧,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绝。
他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那个靠窗的位置。
她果然在。
沈清玥穿着一身简单的藕荷色棉质长裙,蜷腿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像一个需要庇护的女学生。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在膝上的一本厚书,长发如瀑般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壁灯的光晕勾勒出她柔和的脸部线条和长而密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她整个人仿佛与这静谧的空间融为了一体,周身散发着一种让顾言琛感到陌生又向往的宁和气息。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剥离了所有标签和伪装之后,最本真的沈清玥。
他的到来没有惊动她。她完全沉浸在书中的世界。
顾言琛放轻脚步,如同潜入一片神圣的领域。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先在不远处的一个书架前驻足,指尖假装漫无目的地划过一排排书脊,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她的方向。
他看清了她正在阅读的书名——《宋代风物志》。一本冷门而厚重的学术着作。
怎么会看这个?是为了苏眠那个建筑师角色吗?他暗自思忖,心中对她这份对角色的投入生出一丝敬佩。他知道她敬业,但亲眼见到她在这种私人时间里,仍如此刻苦地钻研,感觉又是不同。
机会。
一个词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
他不动声色地移动着,目光快速扫过历史与人物传记区的书架。他很确定,上次他来时,曾在这附近看到过一本相同书名的书,而且是这套多卷本中非常重要的一册。
找到了。
在书架的最高一层,那本暗红色封面、书脊烫金着《宋代风物志·卷三》的厚书,正安静地立在那里。那个位置,对于身高不算矮的沈清玥来说,也绝对是难以企及的。
心脏的鼓点密集了一些。他迅速在脑中预演了一遍接下来的行动路线和时机。他要确保这个“帮助”看起来完全出于偶然和绅士风度,不能让她察觉到任何刻意的痕迹。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随意浏览。然后,他算准了时间,在她似乎因为阅读遇到瓶颈,轻轻合上书,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向书架,目光开始搜寻的时候,他动了。
他以一种恰到好处的、不经意的姿态,朝着那个书架的最高层走去。他的步伐沉稳,内心却如同绷紧的弦。
就是现在。
他看到她微微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指尖距离那本暗红色的书脊还差着明显的一截。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几乎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路过时顺手而为,他的手臂从她斜后方伸了过去。他的身高优势在此刻展现无遗,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稳稳地,取下了那本《宋代风物志·卷三》。
时间,仿佛在他取下书的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他能闻到她发间传来的、极其清淡的栀子花香气,混合着阅览室固有的书卷味,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旌摇曳的气息。他的手臂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体散发出的微热。
他转过身,将书递向她,目光平静地落在她的脸上,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沈老师,是找这本吗?”
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闪过的愕然。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眸,在昏黄的光线下,像受惊的小鹿,带着猝不及防的慌乱,直直地撞进了他的心底。
她的惊讶如此真实,让他几乎要为自己这番处心积虑的“预谋”感到一丝愧疚。
她很快回过神来,恢复了惯有的从容,只是耳根处泛起的一抹极淡的粉色,泄露了她并非全无波澜。她伸出手,语气客气而疏离:“谢谢顾老师。”
他的指尖与她接过书时的指尖,在书脊冰凉的棱角处,有了一个极其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传导至他的末梢神经,带来一阵清晰的心悸。
他迅速收回手,仿佛那本书烫手一般,插回裤袋,指尖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试图留住那转瞬即逝的触感。
“不客气。”他回应道,声音比他预想的要低沉沙哑一些。
她没有再多言,抱着那本厚重的书,转身走向了离他最远的阅读区,仿佛在刻意拉开距离。
顾言琛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再去找书。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重新坐下,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抚过那本他刚刚为她取下的书的封面,看着她重新沉浸到阅读的世界里,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心底,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如同细小的暖流,悄然蔓延,驱散了踏入这里之前所有的孤寂与浮躁。
他做到了。
他制造了这场“偶遇”,完成了这次“帮助”。
尽管过程充斥着精心计算,尽管结果只是几句客套的对话和一个短暂的触碰。
但这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这像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游戏,一场在寂静舞台上,仅为他一人上演的默剧。他在暗中靠近,感受着她的存在,并用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与她产生了微弱的连接。
他在原地又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平复心情,也像是在贪婪地多汲取几分这片刻共处的宁静。然后,他才转身,走向另一个书架,随意抽出一本书,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另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再看她,只是低头看着手中那本根本不知道内容的书,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极真实的弧度。
窗外,是横店沉沉的夜。
窗内,灯光温柔,书香弥漫。
而他心中的那片孤岛,在这个预谋的夜晚,仿佛望见了遥远对岸,一盏为他而亮的、温暖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