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升拖着灌了铅的腿,一步步挪向坤宁宫暖阁。
每走一步,心里的寒意就重一分。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若是陛下问责,他就把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只求能保全家小。
暖阁门口的太监见了他,只是躬身行礼,没说半句多余的话,这反而让马文升更慌 —— 越是平静,越是反常。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暖阁里的冰块还在融,丝丝凉意驱散了秋老虎的燥热。朱厚照正坐在软榻上,手里翻着一本奏折,见他进来,头也没抬:“来了?坐吧。”
马文升愣了愣,没敢坐,依旧躬身站着:“臣…… 臣不敢。”
“让你坐你就坐。” 朱厚照抬了抬眼,语气平淡,“难不成还怕朕吃了你?”
旁边的张永连忙搬来一张杌子,放在马文升身后。马文升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下,半个屁股搭在杌子边缘,随时准备起身谢罪。
暖阁里静了片刻,只有冰块融化的 “滴答” 声。马文升的心跳得像擂鼓,等着陛下的 “雷霆之怒”。
可朱厚照却先开了口,话题却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马尚书,你在吏部待了这么多年,对给事中这个官职,怎么看?”
马文升懵了 —— 不是问责?是问官职?
他愣了愣,连忙回道:“给事中…… 乃言官之职,掌监察、谏议,本是为了匡正君过、弹劾百官。”
“匡正君过?弹劾百官?” 朱厚照放下奏折,冷笑一声,“朕看未必。”
他站起身,走到马文升面前:“你看看昨天的刘茝,今天的王昭 —— 他们一开口,不是拿‘祖制’堵朕的嘴,就是拿‘孝道’挑朕的错,哪一个看了民生疾苦?哪一个管了实际事务?”
“满脑子都是‘清流风骨’,满嘴里都是‘君臣礼节’,可真要让他们办点事,不是推三阻四,就是纸上谈兵!” 朱厚照的声音陡然提高,“这样的给事中,庸庸碌碌,除了给朕添堵,还能做什么?”
马文升心里一紧,终于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 这是要改给事中的制度!
他刚想开口附和,就听朱厚照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身上:“马文升,你是吏部尚书,管着百官任免。朕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修改一下给事中这个官职?”
“让他们别再盯着朕的一言一行挑刺,多去查查地方官贪墨、看看灾民吃没吃饱、管管漕运粮有没有被克扣 —— 办点实在事!”
朱厚照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办法要是好,之前王昭的事,朕就当没发生过,算你将功折罪。”
“要是办法不好……” 他眼神一冷,“小心朕一并治你的罪 —— 连个官职都改不好,朕留着你这个吏部尚书,有何用?”
马文升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又燃起一丝希望 —— 不是治罪!是给机会!
只要能想出改给事中的办法,不仅能躲过责罚,还能将功折罪!这可比他预想的好太多了!
他眼睛瞬间亮了,连忙从杌子上站起来,躬身道:“陛下圣明!臣…… 臣定当尽力!”
可转念一想,他又犯了难 —— 给事中制度从永乐年间就有,牵扯到言官体系、监察制度,不是改改名字那么简单。这么大的事,他一个人哪能立刻想出办法?
马文升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拱手:“陛下,修改给事中官职,事关重大,牵扯甚广,臣一时之间…… 实在想不出周全之策。”
他怕朱厚照生气,赶紧补充道:“能否让微臣回吏部衙门,召集亲信属官,一起集思广益?臣保证,明日一早,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回复!”
朱厚照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眼神恳切,不像是敷衍,便点了点头:“准了。”
“但朕丑话说在前面。” 他语气加重,“明日要是拿不出像样的办法,你就不用来见朕了 —— 直接去诏狱待着吧。”
“臣遵旨!臣谢陛下恩典!” 马文升连忙磕头,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只要有时间,只要能召集亲信,总能想出办法!
“退下吧。” 朱厚照挥了挥手。
马文升躬身行礼,几乎是小跑着退出了暖阁。刚出暖阁门,他就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可此刻却觉得浑身轻松 —— 活着就好,有机会就好!
他不敢耽搁,快步走向宫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回吏部,召集人手!
半个时辰后,马文升的轿子落在了吏部衙门口。
他刚下轿,就对门口的小厮喊道:“快!去把文选清吏司郎中周显、验封清吏司郎中吴谦、考功清吏司郎中赵毅叫来!还有吏部的几个老笔帖式,让他们立刻到后堂议事!”
小厮见马文升脸色急切,不敢怠慢,连忙应着跑了进去。
马文升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吏部衙门,往日里还会和下属寒暄几句,今日却连头都没抬,径直往后堂走去。
吏部的官员们见尚书大人这副模样,都私下里议论纷纷 ——
“尚书大人这是怎么了?刚从宫里回来,就这么急着召人?”
“不会是陛下又问责了吧?早上王昭的事,可把尚书大人吓得不轻。”
“别瞎猜了,赶紧干活吧,没看见尚书大人脸都白了吗?”
不一会儿,周显、吴谦、赵毅等人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后堂。这几人都是马文升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跟着他在吏部待了多年,最是靠谱。
几人见马文升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茶杯,脸色还有些发白,连忙躬身行礼:“属下见过尚书大人。”
马文升抬了抬手,声音带着几分急切:“都坐吧,没时间寒暄了,有大事要跟你们说。”
几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却还是依言坐下。
马文升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才开口道:“陛下刚才在暖阁召见我,没提王昭的罪,反而给了咱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 改给事中的制度!”
“改给事中?” 周显愣了愣,“给事中乃言官要职,怎么改?”
“陛下说了。” 马文升把朱厚照的话复述了一遍,“要让给事中少盯着陛下挑刺,多管实际事务,查贪墨、看民生、督漕运 —— 总之,要办实在事,不能再当只会嘴炮的酸儒!”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陛下说了,办法好,就饶了咱们吏部的过错;办法不好,不光我要去诏狱,你们几个也跑不了!”
这话一出,后堂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吴谦皱着眉:“这可不是小事啊!给事中归六科管,虽在吏部备案,可监察权却归都察院,咱们要改,得牵扯到都察院那边……”
赵毅也道:“而且言官们肯定不愿意!他们吃的就是‘进谏’这碗饭,要是让他们去跑地方、查实务,哪肯答应?”
马文升叹了口气:“这些我都知道。可陛下已经下了死命令,明日一早就要办法,咱们只能想!”
他看向几人,眼神带着恳求:“咱们几个跟着我在吏部多年,情同手足。如今到了生死关头,只能靠咱们一起集思广益,想出个两全之策 —— 既让陛下满意,又能让给事中制度改得下去!”
周显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决心。他们是马文升的亲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事要是办砸了,谁也没好果子吃。
周显率先开口:“大人放心!咱们今晚不睡觉,也得想出办法!”
“对!” 吴谦跟着点头,“咱们先把给事中的职责一条一条列出来,看看哪些能改,哪些能加,总能找出头绪!”
赵毅也道:“我这就去把六科给事中的名册和历年职责卷宗抱来,咱们一条条分析!”
马文升见众人都动了起来,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他站起身,拍了拍几人的肩膀:“好!就靠咱们几个了!今晚就在吏部后堂守着,谁也不许走!一定要想出让陛下满意的办法!”
几人齐声应道:“属下遵令!”
很快,吏部后堂就忙碌起来。卷宗被一一摊开,笔墨被一一备好,几人围坐在桌前,对着给事中的制度条文,开始了连夜的商议。
窗外的秋老虎渐渐退去,夜色越来越浓,可吏部后堂的灯火,却亮得刺眼。
谁也不知道,他们今晚想出来的办法,能不能让陛下满意,能不能保住他们所有人的前程。
但他们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只能拼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