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阳的沉默只维持了不到三天。
周五上午,党组书记高卫东的秘书打电话给林杰:“林主任,高书记请您现在过来一趟,有点事情想跟您了解一下。”
林杰心里微微一沉,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
走进高卫东宽敞却略显陈旧的办公室,里面不止高卫东一人。
赵阳垂手站在一旁,脸色紧绷,除此之外,还有规划信息处处长钱强,财务处处长孙梅。
这阵势,俨然一个小型问询会。
高卫东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捧着他那个标志性的紫砂茶杯,见林杰进来,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
“林杰同志来了。”高卫东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慢悠悠地开口,“今天叫你们几个过来,是想了解一下关于清河医学院那个VR项目经费的事情。赵处长,你把情况说说。”
赵阳上前半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正是林杰签字的那张经费申请单复印件。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沉重地说道:
“高书记,林主任,钱处长,孙处长。我要向组织检讨,在分管领导林副主任特批给清河医学院李默老师五万元小额经费这件事情上,我作为科教处处长,存在失察和工作不到位的问题。”
他先把自己摘出去,定了“失察”的调子。
“按照委里现行的《经费使用管理暂行办法》,”赵阳翻开手里的文件,念道,“小额经费主要用于处理分管领域的紧急、特殊的小额支出。其使用应当遵循‘必要、紧急、合规’的原则。林副主任关心基层创新,出发点肯定是好的。但是……”他看了林杰一眼,继续说道:
“但是,给一位基层教师购买科研设备,是否属于紧急、特殊的范畴?是否符合小额经费的设立初衷?这一点,我认为值得商榷。更重要的是,这笔经费的审批,完全绕过了处内的正常审核流程。我作为处长,是在单据送到财务处之后才得知此事。这……这既不符合工作惯例,也容易带来管理上的风险。如果每位领导都这样操作,处室的管理就会形同虚设,财务监管也会出现漏洞。”
他把问题上升到了“破坏管理流程”和“带来财务风险”的高度。
钱强紧接着开口,他是管规划和信息的,说话带着点官僚:“高书记,我补充一点。我们处近期正在梳理委里信息化项目的投入和产出效益。像清河医学院李默老师这个项目,属于前沿探索性质,投入周期长,风险高,按照常规的项目论证和立项程序,是很难通过审批的。林副主任用这种方式支持,心情可以理解,但确实规避了正常的项目评审机制,对其他按程序申报的单位,可能不太公平。”
孙梅是财务处长,说话更直接:“高书记,从财务角度,这笔支出本身金额不大,程序上林副主任签字符合规定。但赵处长和钱处长提出的问题确实存在。这次是五万,如果以后其他领导也效仿,都来批这种特殊经费,预算管理和资金监管的压力会很大。我们财务处也很难做。”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形成合围之势。
核心就两点:林杰破坏规矩,滥用职权;这种行为带来不良示范和管理风险。
高卫东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喝口茶,面无表情。
等他们都说得差不多了,才放下茶杯,目光转向林杰:“林杰同志,几位处长的意见,你都听到了。你怎么说?”
林杰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关键时刻。
他不能怯场,也不能硬顶,必须有理有据。
“高书记,各位处长。”林杰坐直身体,目光看着高卫东,“首先,我承认,这笔经费的审批,在程序上确实没有事先和赵处长充分沟通,这一点,我做得不够周到,我接受批评。”
“但是,我坚持认为,这笔经费的使用,符合特殊这一原则!什么是特殊?基层一个有潜力、有想法但缺乏资源的青年教师,一个可能对未来医学教育产生积极影响的创新项目,因为硬件卡脖子而濒临夭折,这难道不特殊吗?难道不值得我们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拉他一把吗?”
他看向赵阳继续说:“赵处长强调惯例和流程。我想问,如果所有的创新都要等到万事俱备、符合所有流程才能得到支持,那我们可能永远只会支持那些‘成熟’的、‘安全’的项目,真正具有突破性的原始创新,很可能就在繁琐的流程和等待中被扼杀在摇篮里!”
他又看向钱强:“钱处长提到项目评审和公平性。我同意项目需要评审。但我这五万块,不是正式的项目经费,而是种子资金!是给李默老师一个机会,让他能把想法做出一个像样的演示版本,让他能有资格、有底气去参加正常的项目评审,去和其他人公平竞争!如果连上台展示的机会都没有,又何谈公平?”
最后,他看向孙梅和坐在主位的高卫东:“孙处长担心的示范效应和管理风险,我理解。但我相信,委里大多数领导都有基本的判断力和责任心,不会滥用这项权力。我们支持的是潜力,而不是关系。如果因为担心风险,就什么都不做,那才是最大的不负责任!”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放缓:“高书记,各位,我在省医工作的时候,深刻体会到,改革和创新,很多时候就是要打破一些不合理的‘惯例’和‘流程’。小平同志都说过,摸着石头过河。这五万块,就是我摸着的一块石头。它的目的,不是破坏规矩,而是想试探一下,在我们卫健委,能不能给真正的基层创新,留一条小小的、快速的绿色通道?哪怕十个项目里只有一个成功,我觉得也值!”
赵阳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林杰如此能言善辩,直接把问题拔高到了“支持基层创新”和“改革探索”的层面。
钱强和孙梅也一时语塞。
高卫东没有说话。他看了看脸色难看的赵阳,又看了看一脸平静但眼神坚定的林杰,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不仅仅是五万块钱的事,这是新老观念的碰撞,是权力边界的一次试探。
“好了。”高卫东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情况我都了解了。林杰同志支持基层创新的初衷是好的,积极性值得肯定。但在程序上,确实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以后类似的小额经费使用,尤其是涉及项目支持的,还是要和分管处室充分沟通,形成一致意见。”
他各打五十大板,既肯定了林杰的出发点,也维护了赵阳代表的处室权威和现有流程。
“至于这五万块钱,”高卫东看了一眼赵阳,“既然林杰同志已经批了,程序上也符合规定,那就按程序走。但是,林杰同志,这个项目,你要跟进好。就像你说的,算是块‘石头’。是金子还是真的石头,最终要用成果来说话。如果最后毫无声响,那……”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如果项目失败了,那林杰今天所有的辩解,都会成为他“滥用职权”、“好大喜功”的证据。
“我明白,高书记。我会跟进。”林杰点头。
“好了,没事了,你们都去忙吧。”高卫东挥了挥手。
几人起身离开。
走出书记办公室,赵阳看都没看林杰一眼,径直快步离开。
钱强和孙梅对林杰点了点头,也各自走了。
林杰走在最后,他知道,这场由五万元引发的交锋,表面上暂时平息了,高卫东用了最常见的平衡术。
但他也清楚,自己算是把赵阳彻底得罪了。
而且,在委里其他中层干部眼中,他林杰成了一个“不按常理出牌”、“喜欢打破规矩”的另类。
接下来的路,并不会因为这次解释清楚了就变得好走。
而他破局的希望,如今全都系于清河医学院那个简陋的实验室,系于那个叫李默的倔强青年教师身上。
他只能期待,李默不会让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