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生死抉择
密林仿佛一头被惊醒的、充满恶意的活物,用它纠缠的藤蔓、湿滑的苔藓和盘根错节的树根,拼命阻碍着我们的逃亡。身后的枪声如同跗骨之蛆,时远时近,精准地咬在我们的逃跑路线上。第三方势力显然装备精良,并且对这片地形有着相当的了解,他们像一群经验丰富的猎犬,死死追踪着我们的气味和痕迹。
“信风”——这个我刚刚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男人——体力似乎已经透支,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哑的哮鸣,脚步踉跄,几乎是被我半拖半拽着向前奔逃。他的脸上混杂着极致的恐惧、脱力后的虚脱,以及一丝对于我这个突然出现的“救援者”的、无法消解的惊疑。
我没有时间向他解释,也没有精力去安抚。我的全部感官都提升到了极限,耳朵过滤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追兵踩断枯枝的脆响、衣物摩擦树叶的窸窣、甚至是指挥者压低嗓音的短促命令。眼睛如同扫描仪,快速掠过前方复杂的地形,寻找着可供掩护的巨石、凹陷的土坑,或者能够暂时摆脱追踪的溪流。
右手的旧伤在持续的用力拉扯和紧张状态下,已经不再是闷痛,而是变成了一种灼热的、仿佛有烧红铁丝在里面搅动的剧痛。鲜血早已浸透了绷带,顺着指尖滴落,在身后的腐殖层上留下断续的、不易察觉的暗红印记。这痛楚尖锐而清晰,像一根钉子,将我几乎要飘离现实的意识死死钉在这残酷的逃亡之中。
“不行了……我……跑不动了……”“信风”猛地一个趔趄,几乎瘫软下去,声音带着哭腔和彻底的绝望。
“闭嘴!想活命就跟上!”我低吼一声,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将他猛地向前一推,同时侧身躲到一棵巨大的榕树气根后面。
几乎在同一瞬间,几发子弹“噗噗噗”地打在我们刚才停留的位置,泥土和碎叶飞溅。
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那个存储设备像一块烧红的炭,紧紧攥在我没有受伤的左手里,它的存在,是这一切追杀的核心,也是我此刻所有抉择的焦点。
我赌赢了第一步,没有当场格杀“信风”,而是选择带着他和设备突围。但这并不意味着危机解除,恰恰相反,我将自己投入了一个更加危险、更加不可控的漩涡。第三方势力是谁?他们为何要截杀“信风”?是为了灭口,还是为了抢夺他手中的东西?而我现在带着他和设备逃跑,在集团眼中,这又意味着什么?是英勇果敢,还是……别有用心?
那个古井般男人的话语再次浮现——“价值,需要被放置在正确的位置上”。我现在做的,是将“价值”(“信风”和设备)带离险境,但这真的是集团所期望的“正确位置”吗?如果他们想要的是彻底的“干净”,那么我此刻的行为,就是最大的错误!
生死抉择,并未在气象站那一刻结束,而是贯穿了这亡命奔逃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路线的选择,每一次躲避时机的判断,都关乎生死。而更大的抉择,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我该如何处置“信风”和设备?是交给集团?还是……
“穿过前面那条河!快!”我指着前方传来水声的方向,对“信风”喝道。涉水而过,是摆脱追踪最有效,但也最危险的方式之一。冰冷的河水会带走体温,减缓速度,但也能够最大程度地干扰猎犬的嗅觉和足迹追踪。
“信风”脸上露出恐惧,看着那湍急的、泛着白沫的河水,犹豫不前。
“他们不会放过你!想过落到他们手里的下场吗?”我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冰冷如刀,戳破他最后一丝侥幸。
他打了个寒颤,想起气象站里同伙瞬间毙命的场景,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咬咬牙,跟着我冲下了河岸。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大腿,激流冲刷着身体,几乎让人站立不稳。我紧紧抓着“信风”的手臂,另一只手高举着那个存储设备,艰难地向对岸跋涉。子弹嗖嗖地射入水中,在我们身边激起一道道水柱。
就在我们即将踏上对岸的瞬间,异变陡生!
侧前方的树林中,猛地闪出两个身影,枪口直接对准了我们!他们竟然预判了我们的路线,提前绕到了这里埋伏!
完了!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看到那两个伏击者眼中冰冷的杀意,看到“信风”脸上瞬间失去血色的绝望,感受到河水刺骨的寒意和右 hand 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生死关头,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纯粹是本能和无数次训练烙印在骨髓里的反应!
我猛地将“信风”向旁边一推,自己借力向反方向扑倒,同时左手奋力将那个存储设备向着河中心激流最湍急的地方抛了出去!
“不——!”“信风”发出一声凄厉的、心胆俱裂的嘶吼,眼睛死死盯着那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瞬间被浑浊河水吞没的小小物体,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而我也在这一扑之下,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被河水卷着,向下游冲去。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耳边是隆隆的水声和岸上更加密集的枪响。
我的选择……我将设备抛掉了!在最后关头,我选择了放弃这个可能蕴含巨大价值或威胁的“证物”!是为了保命?是为了断绝追兵的目标?还是……内心深处,我不希望这个可能涉及警方秘密或其它关键信息的东西,最终落入“狮王”集团之手?
混乱的思绪如同河底的暗流,缠绕着我。身体在河水中翻滚,撞击着水下的岩石,剧痛从四面八方传来。意识开始模糊,只有求生本能驱使着四肢胡乱划动。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感觉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黑暗即将吞噬一切时,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衣领,拼命将我往岸边拖拽。
是“信风”!
他竟然没有自己逃跑,而是在这激流中,冒着被子弹击中的风险,挣扎着抓住了我!
我们两个如同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地爬上了对岸,瘫在冰冷的鹅卵石河滩上,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混合了水汽和硝烟味的空气。对岸,追兵的叫骂声和零星的枪声依旧,但他们似乎没有立即渡河追击的打算,或许是在评估损失,或许是在寻找那个被河水冲走的设备。
暂时……安全了?
我侧过头,看着身边同样瘫软如泥、脸色惨白如纸的“信风”。他正呆呆地望着河水奔流的方向,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仿佛那个存储设备的丢失,抽走了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为什么……为什么扔掉它……”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无尽的痛苦和不解,“那是……唯一的……希望……”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我剧烈地喘息着,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右手的疼痛因为河水的浸泡和刚才的撞击,变得麻木,但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的疲惫和寒意,笼罩了我。
我救了他,但毁了他视若生命的“希望”。这算是一种坚守底线吗?我坚守了不亲手杀害可能是同胞的底线,却间接摧毁了他可能承载的使命。这其中的对错,如同一团乱麻,纠缠不清,让我感到一阵阵反胃般的恶心。
“那里面……是什么?”我喘息稍定,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信风”缓缓转过头,那双失去焦点的眼睛看了我很久,才渐渐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那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对我这个陌生救援者的感激(或许),但更多的,是一种信仰崩塌后的巨大失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你……到底是谁?”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反问,声音带着极度的虚弱和警惕,“你不是他们的人……但你也不像……警察。”
我的心猛地一紧。他看出了破绽?是我救他的行为不符合集团成员的冷酷?还是我某些无意识流露出的细节?
“我是谁不重要。”我压下内心的波澜,强行支撑起身体,环顾四周。这里并不安全,追兵随时可能绕路过来。“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还活着。想活命,就跟我走,离开这里。”
我必须带他离开。不仅仅是为了保住他的命,更是因为,他现在是我手中唯一的、可能解释这一切、也可能让我通过“考验”的……活证据。一个活着的、经历过截杀和逃亡的“信风”,其本身的价值和所能提供的信息,或许比那个已经消失在激流中的存储设备,更加重要,也更加……致命。
“信风”沉默着,看了看奔流的河水,又看了看我,最终,那被绝望和失落掏空的身体里,似乎重新挤出了一丝求生的力气。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路途,更加艰难。我们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体力、精神都濒临崩溃。我依靠着残存的意志力和对地图的记忆,带着他穿梭在更加偏僻、更加难行的山林小径中,躲避着可能的搜捕。我们几乎没有交流,只有沉重的喘息和脚步声,以及林间偶尔响起的、不知是鸟鸣还是追兵信号的怪异声响。
“信风”的状态很差,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仿佛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只是机械地跟着我移动。偶尔,他会用那种复杂难明的眼神看我一眼,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在一次短暂的休息时,靠着一棵大树,他望着被茂密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突然低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倾诉:
“为了那份东西……我们准备了三年……牺牲了两个人……才拿到……”他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飘忽,“那是……能证明‘狮王’集团通过境外空壳公司,向某些特定账户进行巨额利益输送的关键证据……牵扯到……很高层的人……我们以为……能借此……撕开一道口子……”
我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一缩!
利益输送!高层保护伞!果然!这个“信风”,他们是在调查“狮王”集团背后的保护伞网络!他们不是普通的卧底,可能是经侦,或者某个秘密调查小组的人!那个存储设备里,装着的是能引爆惊天大案的炸弹!
而我……亲手将它扔进了河里!
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和自责瞬间涌上喉咙。我扔掉的,可能不仅仅是他的“希望”,更是无数人冒着生命危险追寻的正义,是可能将那些隐藏在幕后的蛀虫揪出来的利剑!
“为什么……”他再次喃喃,这一次,带着更深沉的痛苦和不解,看向我,“你明明可以……带着它离开……或者……杀了我……为什么……”
为什么?
我也在问自己。
在气象站,我选择救他,是出于内心深处无法磨灭的警察本能,无法对可能是同胞的人挥下屠刀。
在河边,我选择扔掉设备,是出于一种混乱的权衡——既不想让它落入第三方势力之手,也不想让它最终成为集团验证我“忠诚”的工具,或许……潜意识里,我也不希望它立刻引爆,打草惊蛇,破坏我自己更深层的复仇计划?
这其中的逻辑混乱而矛盾,充斥着风险与不确定。任何一个选择,都可能将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看着“信风”那双充满了痛苦和疑问的眼睛,无法给他答案,也无法给自己一个清晰的交代。我只能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双手。
这双手,没有直接沾染同胞的鲜血,却间接葬送了可能至关重要的证据。这算是一种底线的坚守吗?还是一种更加可悲的、在黑暗泥沼中挣扎时,无可奈何的、充满了瑕疵的妥协?
巨大的疲惫和灵魂深处的拷问,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寒冷。
但我知道,现在不是沉溺于自责和彷徨的时候。考验还没有结束。我必须带着“信风”,活着离开这片森林,回到基地。如何向那个古井般的男人汇报?如何解释我的一切行为?如何将“信风”这个烫手山芋“放置”在“正确的位置”?
这将是下一个,或许更加艰难的……生死抉择。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驱散脑海中的杂念和负面情绪,撑着树干站起身。
“走。”我对“信风”说道,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时间不多了。”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依旧复杂,但似乎多了一丝认命般的顺从。他艰难地站起身,跟上了我的脚步。
林深雾重,前路未知。
我们这两个各自怀着秘密、背负着沉重使命与伤痛的人,在这危机四伏的边境密林中,继续着这场与时间、与追兵、也与自身命运赛跑的亡命之旅。
生死抉择,从未停止。而我的底线,在这无尽的黑暗与考验中,还能坚守多久?我自己,也无法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