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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的寂静,今天厚得令人窒息。

资深护林员阿杰倚着粗砺的树干,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脚下干燥的松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过分的干净,没有松鼠在树冠间弹跳带起的窸窣,没有山雀短促的鸣叫,甚至连恼人的蚊虫都销声匿迹。视线所及,只有一片凝固的、死气沉沉的绿。他搭档小顾,一个刚分来不久、脸上还带着点学生气的年轻人,不安地挪动脚步,踩碎了几片枯叶,那碎裂声在寂静里突兀得刺耳。

“杰哥……”小顾的声音绷得像根快断的弦,“这都第三天了,还是这样。太邪门了。”

阿杰没回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幽深的林隙。反常的不仅仅是声音的消失。三天前开始,他布设在几条主要兽径上的红外相机,再没捕捉到任何活物移动的热源信号。仿佛一夜之间,这片覆盖着苍翠针叶林的山脉,被一只无形巨手彻底抹去了所有生灵的痕迹,只留下空洞的躯壳。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捕捉林间应有的湿润泥土和腐殖质气息,却只尝到一种冰冷的、毫无生机的空荡。

“无线电,”阿杰的声音低沉沙哑,“再试试。”

小顾忙不迭地摘下肩头的对讲机,用力按下通话键。“哨站!哨站!这里是阿杰、小顾,位置黑松岭西侧!收到请回答!”嘶啦……嘶啦……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混沌无序、毫无意义的电子噪音,如同垂死者的喉音。小顾不甘心,又连续呼叫了几次,每一次都被那令人心头发毛的嘶啦声粗暴打断。

“不行,杰哥,干扰太强了,完全不通!”小顾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抬头望向天空,厚重的云层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脏抹布,沉沉地压在山脊线上,透不出半点天光。

阿杰的视线越过小顾年轻而紧绷的脸庞,投向更远处那片林木异常浓密的山坳。一股若有似无、极其稀薄的灰白色雾气,正如同某种拥有生命的活物,缓缓从低洼处弥漫、升腾、扩散。那雾气翻滚的姿态透着说不出的怪异,不像寻常山岚那样轻盈流动,反而粘稠滞涩,带着一种缓慢吞噬的恶意。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甜腻气息,正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那味道初闻之下令人恍惚,带着点腐败花朵的浓郁香气,甜得发腻,却又在深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腐烂本身的腥气。

“那雾……不对劲。”阿杰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怕惊动什么潜伏的猎食者,“还有这味道……” 他下意识地摸向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布囊,粗糙的布料下,里面装着的雄黄粉和某种特殊蕨类干燥孢子混合的粉末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那是山里老护林人传下来的规矩,针对某些“不干净”的东西。小顾也跟着摸了摸自己胸前的香囊,仿佛在确认护身符的存在。

“杰哥,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小顾的声音带着犹豫,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翻腾的诡异雾气吸引,一丝年轻人特有的、对未知掺杂着恐惧的好奇在他眼底闪烁。

阿杰没有立刻回答。他盯着那片缓慢弥散的灰白,又用力嗅了嗅空气里那股越来越清晰的甜香。动物消失、通讯断绝、异雾、怪味……所有线索都像无形的线,最终都指向那片被灰白雾气笼罩的死寂山坳。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脊椎。他沉默了几秒,眼神中的犹豫最终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取代。

“跟紧我,”阿杰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一步也别落下。看好你的香囊,那是命!”他不再看小顾,率先迈开步子,沉重的登山靴踏在积年的落叶层上,发出沉闷而孤寂的回响,朝着那片正无声张开怀抱的灰白雾瘴走去。小顾用力咽了口唾沫,紧紧攥住胸前的香囊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快步跟了上去。

一脚踏入那片翻涌的灰白雾气,温度骤然下降了好几度,湿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像浸透了冰水的裹尸布贴在皮肤上。光线被扭曲、吞噬,几步之外,小顾的身影就只剩下一个模糊晃动的轮廓,如同隔着一层污浊的毛玻璃。脚下的腐殖层变得异常湿滑黏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吸饱了水的海绵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混合着一种更深的、根系腐烂的沉闷气味,与那无处不在的甜腻花香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

“杰哥?”小顾的声音从前方浓雾里传来,带着明显的紧张变形,显得飘忽不定,“你在哪?”

“别慌,我在你左前。”阿杰的声音穿透雾气,刻意保持着平稳,但呼吸却明显粗重了几分。他摸索着向前,手指拂过身边一棵冷杉粗糙的树干,指腹传来一种异常的湿滑感。他凑近一看,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发现树干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粘液,散发着与那甜香同源的、更浓烈的腥气。这绝非自然的树液。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窸窣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节肢在枯叶下快速爬行,从他们四周的浓雾深处响起。那声音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仿佛整个森林的地面都在蠕动。

“杰哥!有东西!”小顾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惧。

阿杰猛地回头,浓雾模糊了小顾的身影,但他惊恐的指向却异常明确——直指他们刚刚经过的一片林间空地。就在那片空地中央,灰白浓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搅动着,缓缓向两边退开,如同舞台的幕布被悄然拉开。

一幕诡异绝伦的景象呈现在他们面前。

数十株从未见过的植物正破土而出!它们的主茎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灰白,粗壮扭曲,如同被强行拉长、剥了皮的指骨。顶端的花苞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膨胀、绽开!那花瓣是纯粹到极致的惨白,薄得近乎透明,边缘却带着一种枯萎的、病态的卷曲。花心深处,并非寻常的花蕊,而是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的深紫色细小触须,像一窝纠缠不休的微型毒蛇。一股比先前浓烈了十倍不止的甜腻花香,如同实质的浪涛,猛地拍打在阿杰和小顾的脸上!那香气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直冲脑髓,瞬间带来强烈的眩晕感,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微微扭曲、晃动。

“鬼花!”阿杰脑中瞬间炸响了这个山里流传最久、也最禁忌的名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闭气!捂住口鼻!香囊!把香囊捂在鼻子上!”他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香囊,死死按在自己的口鼻处,雄黄粉和干燥蕨类孢子混合的辛辣气味勉强冲淡了那股致命的甜香,头脑的眩晕感稍减。

“我的香囊!”小顾惊恐的声音变了调,“绳子!绳子断了!”他徒劳地在胸前摸索着,那里空空如也,只剩下被扯断的细绳。他慌乱地低头在地上寻找,动作因吸入花香而变得迟钝摇摆。那股浓烈的甜香,对小顾而言已不再是诱惑,而是致命的毒药。他眼神迅速涣散,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诡异、安详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微笑。那笑容空洞、满足,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美好的景象,与他身处恐怖环境的惊惧表情形成撕裂般的反差。

“小顾!别吸!”阿杰目眦欲裂,强忍着眩晕和恶心,踉跄着扑过去想抓住他。

但太迟了。小顾对阿杰的呼喊充耳不闻,脸上挂着那抹凝固的、令人遍体生寒的微笑,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脚步虚浮地、径直朝着空地中央那几株开得最盛、触须蠕动得最疯狂的巨大鬼花走去。

就在小顾距离那惨白的花瓣仅有一步之遥时,异变陡生!地面厚厚的腐殖层猛地向上拱起、撕裂!几条粗如儿臂、颜色同样死灰、表面布满粘液的藤蔓,如同从地狱深渊探出的鬼爪,带着令人作呕的破空声,“嗖”地弹射而出!它们精准地缠绕住小顾的脚踝和腰身,那巨大的力量根本不是人类能够抗衡!小顾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就像被拖入流沙般,瞬间被拽倒在地!

“不——!”阿杰的怒吼撕破了浓雾的死寂。他本能地就要冲上前。

下一秒,更多潜伏在地下的藤蔓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群,破开湿滑的腐殖土,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疯狂地朝着阿杰的方向席卷而来!它们在空中甩动,抽打着空气,发出呜呜的怪响,卷起浓雾翻滚,形成一道道灰白的漩涡。死亡的腥风扑面而至!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救援的冲动。阿杰猛地刹住脚步,身体以一个极限的角度向后急退。一条粗壮的藤蔓擦着他的鼻尖呼啸而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他毫不犹豫,借着后退的惯性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向旁边一片怪石嶙峋的陡坡冲去!身后,藤蔓抽打地面和岩石的噼啪声密集如雨点,如同无数条饥饿的毒蛇在身后疯狂追赶。他不敢回头,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甜腥味和香囊里辛辣的粉末味,眼前阵阵发黑。他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爬上陡坡,几乎是滚进两块巨大岩石形成的狭窄缝隙里。

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石,阿杰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死死捂住口鼻上的香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透过岩石狭窄的缝隙,他绝望地看向那片空地。

小顾已经完全消失了。只有那片空地中央,新翻开的、湿漉漉的黑土,如同一个刚刚吞噬了祭品的伤口,无声地敞开着。几株鬼花摇曳着惨白的花瓣,那些深紫色的触须蠕动的频率似乎更快了,透着一股餍足的慵懒。那浓得化不开的甜腻花香,如同无形的幽灵,依旧在浓雾中飘荡,宣告着无声的胜利和终结。阿杰的牙齿深深咬进下唇,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却远不及心头的剧痛和冰冷。

时间在浓雾和恐惧的包裹中,凝滞成粘稠的胶质。阿杰蜷缩在冰冷的岩石缝隙里,岩石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骨髓,却丝毫无法冷却体内沸腾的恐惧和愤怒。小顾消失前那诡异安详的微笑,如同烙铁般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每一次眨眼都会重现。他死死攥着胸前那个粗糙的香囊布包,里面雄黄和蕨类孢子混合的辛辣气味,成了此刻对抗绝望的唯一武器。他不敢睡,甚至不敢合眼太久,每一次浓雾的翻涌,每一次远处细微的枝叶摩擦,都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疑心是那些死灰色的藤蔓再度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漫长痛苦的几十分钟,浓雾的灰白色调开始缓慢地加深,如同被泼入了浓墨。真正的黑夜降临了。林间的光线彻底消失,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绝对的黑暗。岩石缝隙外,雾气似乎更浓了,像凝固的牛奶,伸手不见五指。就在这死寂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中,一声凄厉尖锐的鸣叫,毫无征兆地、如同淬了冰的钢锥,猛地刺破了厚重的雾障!

“嗄——!!!”

那声音高亢得不似凡间生物所能发出,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和扭曲的恶意,直直扎进阿杰的耳膜深处!阿杰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这声音!就是传说中带来疯狂与死亡的“鬼鸟”啼鸣!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更多的啼叫从浓雾笼罩的森林不同方向响起,此起彼伏,相互应和。它们毫无规律,时而尖锐短促如同濒死的哀嚎,时而拖得绵长扭曲如同地狱深处的诅咒,时而急促密集如同恶毒的嘲笑。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充满恶意的声网,将阿杰藏身的岩石缝隙彻底笼罩。

“呃啊!”阿杰痛苦地捂住耳朵,但那恐怖的声音仿佛无视了物理的阻隔,直接在他脑髓深处炸响!每一次啼叫,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刮擦。眼前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扭曲的幻象:小顾被藤蔓拖入地底时那张带着诡异微笑的脸,瞬间放大、变形,空洞的眼窝里流出漆黑的粘液;岩石的缝隙似乎开始蠕动、收缩,变成巨兽的食道,要将他挤压、吞噬;甚至能“闻”到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尸臭味,仿佛有腐烂的尸体正紧紧贴在他身后!

“假的!都是假的!”阿杰在心中疯狂嘶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着更浓的血腥味。他猛地想起背包侧袋里还有一副备用的隔音耳塞,是以前巡山时防备链锯噪音用的。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颤抖着手在背包里疯狂摸索,终于掏出了那副小小的橙色海绵耳塞,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狠狠地塞进自己的耳朵里。

世界瞬间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沉闷的隔膜。岩石缝隙外鬼鸟那令人发狂的啼叫声,被削弱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阿杰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全是冷汗,后背的衣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冰冷的岩石上。耳塞带来的物理隔绝,暂时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幻象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精神的极度疲惫,却像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

然而,这短暂的喘息并未持续太久。仅仅过了几分钟,一股无法抑制的、源自生理最深处的恶心感猛地冲上阿杰的喉咙!他猝不及防,身体剧烈地前倾,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就在这呕吐动作的瞬间,他塞得严严实实的耳塞,竟然被耳道肌肉的剧烈收缩猛地挤了出来,掉落在脚下湿漉漉的苔藓上!

几乎就在耳塞脱离耳道的同时,那被隔绝的、来自地狱的鬼鸟啼鸣,如同蓄势已久的洪水猛兽,以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清晰的姿态,轰然冲进了阿杰毫无防备的耳中!

“嗄——嗄嗄——!!!”

这一次的啼叫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头顶的岩石上方!那尖锐的声波不再是刮擦神经,而是变成了沉重的铁锤,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在他的太阳穴上!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撕裂!岩石不再是冰冷的庇护所,它们扭曲、融化,变成一张张淌着粘液的、无声狞笑的巨口!脚下的苔藓化作了翻滚的、粘稠的血池!无数只惨白的手,如同鬼花的花瓣,正从四周的黑暗中无声地伸出,带着冰冷的死气,要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深渊!

“滚开!”阿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彻底的绝望。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开山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面前那片虚无的、布满幻象的黑暗疯狂劈砍!刀刃撕裂空气,发出呜呜的悲鸣,砍在坚硬的岩石上,迸溅出刺目的火星。他的精神堤坝,在鬼鸟持续不断的、直击灵魂的啼叫声中,终于被彻底冲垮了。崩溃的边缘,只剩下一片混沌的黑暗和刺耳的尖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在疯狂劈砍的间隙,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沉入深渊时偶然瞥见的一缕微光,顽强地刺破了阿杰意识中狂乱的迷雾。

方向!那啼叫声传来的方向!

在无数重迭扭曲的幻听和撕心裂肺的啼叫中,阿杰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如同风中残烛般挣扎着。他强迫自己停止无意义的劈砍,开山刀的刀刃深深砍进身侧的岩石缝隙里,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雾的湿冷和残留的甜腥,每一次呼气都在面前凝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他死死闭上眼睛,用尽全部的意志力去对抗脑中翻腾的恐怖幻象——那些惨白的手、淌血的岩石、无声狞笑的巨口……试图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耳朵上,去捕捉、去分辨那无处不在的鬼鸟啼叫中,最清晰、最核心的源头。

“嗄——!!!” 一声凄厉得足以撕裂灵魂的啼叫从左前方偏上的位置炸响,比其他的声音更近,更具穿透力。

就是那里!阿杰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在黑暗中因极度的紧张而微微放大。他甚至来不及去捡掉落在苔藓上的耳塞——那点微弱的物理隔绝在此刻已毫无意义。求生的本能和对终结这无尽折磨的渴望,压倒了一切恐惧。他拔出嵌在石缝里的开山刀,刀柄被汗水浸得湿滑。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猛地冲出了那狭窄的岩石缝隙,一头扎进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灰白雾瘴之中。

他不再试图隐蔽,也顾不上脚下湿滑腐殖层发出的声响。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它!摧毁它!他循着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的恐怖啼叫声源,在盘根错节的林木间跌跌撞撞地穿行。粗壮的树根绊倒了他,尖锐的断枝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带来火辣辣的疼痛,但这疼痛反而让他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浓雾像有生命的触手,缠绕着他的身体,阻碍着他的视线,那无处不在的鬼花甜香依旧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他自己的血)和一种越来越明显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终于,他冲进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空地中央的景象,让阿杰瞬间僵在原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一棵早已枯死、巨大无比的铁杉树,如同一个指向地狱的黑色路标,矗立在空地中央。在它巨大扭曲、如同鬼爪般伸展的枝杈间,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悸的巢穴盘踞其上。那巢穴并非由寻常的树枝草叶构成,而是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材料层层叠叠、杂乱无章地搭建而成——无数扭曲断裂的动物骨骼,惨白得刺眼;大块大块腐烂发黑、布满霉斑的兽皮,粘液滴滴答答;甚至……甚至能看到几具属于人类的残破肢体!一只腐烂大半的手臂无力地垂挂在巢穴边缘,手指蜷曲成诡异的爪状。整个巢穴散发出一种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恶臭,那是血肉高度腐败后特有的、混合着排泄物和某种刺鼻腥臊的死亡气息。

就在这由死亡和腐烂堆砌的恐怖巢穴边缘,几只怪鸟的轮廓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它们体型比普通乌鸦略大,通体覆盖着一种污浊的、仿佛沾满了油垢和泥浆的暗灰色羽毛,在浓雾中毫无光泽,如同裹尸布的颜色。它们的头部异常丑陋,喙部短而弯曲,呈现出一种邪恶的、淬毒般的漆黑。最令人心悸的是它们的眼睛——在浓雾的微光下,闪烁着两点针尖大小的、毫无温度的猩红光芒,如同来自深渊的凝视,正齐刷刷地聚焦在突然闯入的阿杰身上!

“嗄——!!!”

其中一只体型最大的鬼鸟,脖子上的羽毛猛地炸开,发出一声充满了警告和纯粹恶意的尖利啼鸣!这声啼叫如同进攻的号角,巢穴里其他几只鬼鸟也同时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回应!数道猩红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尖刺,瞬间锁定了阿杰!它们拍打着沾满污秽的翅膀,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如同破旧风箱的鼓动,带着浓烈的腥风,猛地从巢穴中腾空而起,如同几道来自地狱的灰色闪电,朝着阿杰猛扑下来!

它们的速度太快了!阿杰甚至能看清它们展开的翅膀边缘那如同锯齿般参差不齐的羽毛,以及那漆黑鸟喙上沾着的暗红色碎屑!一股混合着鸟粪、腐烂血肉和浓烈腥臊的恶臭扑面而来!

千钧一发!阿杰几乎是凭着无数次巡山与野兽对峙的本能,猛地向侧后方一个狼狈的翻滚!嗤啦!一道冰冷的、带着腥气的劲风贴着他的头皮掠过,几缕头发被锋利的鸟爪切断!他重重摔倒在湿滑冰冷的腐殖层上,溅起的泥点糊了一脸。

没时间犹豫了!摧毁巢穴!这是终结这一切的唯一机会!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占据了阿杰被恐惧和愤怒烧灼的大脑。他挣扎着半跪起来,不顾一切地伸手抓向腰间挂着的小型喷火器——那是巡山队配发的,用于在紧急情况下开辟防火带或驱赶大型野兽。冰冷的金属罐体入手沉重,却带来一丝毁灭的力量感。

他猛地抬起喷火枪口,手指颤抖着压下保险,狠狠扣动了扳机!

轰——!!!

一道炽烈咆哮的橙黄色火龙,如同愤怒的太阳核心被释放出来,带着焚尽一切的高温,撕裂浓雾,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朝着那悬挂在枯死铁杉上的巨大腐尸巢穴直扑而去!

火焰贪婪地舔舐上那些枯骨、腐皮和残肢!油脂和干燥的骨骼在高温下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浓烟混合着焚烧有机物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焦臭冲天而起!那几只扑空的鬼鸟发出更加凄厉、更加疯狂的“嗄嗄”尖啸,它们在火焰上空盘旋俯冲,猩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暴怒和毁灭的光芒,不顾灼热的气浪,再次朝着阿杰猛扑下来!

阿杰咬着牙,强忍着高温的炙烤和浓烟的呛咳,手臂肌肉贲张,死死稳住喷火枪,将致命的火舌持续不断地喷向巢穴的根基!他要彻底烧毁这邪恶的源头!

就在他全神贯注对抗头顶的鬼鸟和眼前的烈焰时,脚下湿滑的腐殖层突然毫无征兆地向上拱起、爆裂!一条比之前拖走小顾时更加粗壮、颜色更加深暗、布满滑腻粘液和诡异瘤节的藤蔓,如同从地狱最深处苏醒的巨蟒,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腥风,猛地破土而出!它没有半分迟疑,闪电般缠绕上阿杰的右腿脚踝!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阿杰只觉得脚踝处传来骨头即将碎裂的剧痛,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被狠狠地向后拖拽!手中的喷火器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不远处的岩石上,致命的火舌瞬间熄灭!

“啊——!”阿杰发出一声痛吼,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拖向空地边缘那片浓密的、鬼花丛生的阴影区域!他能清晰地闻到藤蔓上散发出的、与小顾消失处一模一样的浓烈甜腥!死亡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完了!下一个被拖入地底成为养料的,就是自己!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绝望瞬间,阿杰脑中灵光炸现!香囊!那唯一能抵御鬼花迷香的东西!他几乎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和残存的意志,左手不顾一切地探向自己胸前那个粗糙的布囊!五指深深抠进布料,猛地将它扯了下来!他甚至来不及将香囊凑近口鼻,只是凭借着最后的本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将那个散发着雄黄与蕨类孢子辛辣气息的小布包,朝着缠绕在脚踝上那滑腻、死灰色的恐怖藤蔓砸去!

布囊砸在藤蔓粘滑的表皮上,发出轻微的噗声。里面的粉末瞬间散开,腾起一小团辛辣的烟尘。

奇迹发生了!

那紧紧缠绕、如同钢铁铸就的藤蔓,在接触到那辛辣粉末的瞬间,如同活物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灼烧!它猛地剧烈抽搐、痉挛!缠绕的力道瞬间松懈!藤蔓表皮接触粉末的地方,甚至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如同水滴落在烧红铁板上的“嗤嗤”声,冒起几缕几乎看不见的白烟!一股焦糊的、混合着辛辣和植物汁液的味道弥漫开来。

就是现在!阿杰甚至感觉不到脚踝的剧痛,求生的意志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猛地一蹬被松开的右腿,身体借着这股反作用力,连滚带爬地向着与鬼花阴影相反的方向——那还在熊熊燃烧、散发着焦臭和浓烟的巢穴方向——疯狂扑去!

他扑倒在地上,不顾一切地伸长手臂,指尖终于够到了那个摔落在地的喷火器!金属外壳滚烫,几乎灼伤他的皮肤。他抓住握柄,猛地翻身坐起,甚至来不及瞄准,对着那几条再次蠢蠢欲动、试图从腐殖层下探出的藤蔓方向,狠狠扣下了扳机!

轰——!!!

残余的燃料化作最后一道狂暴的火龙,带着阿杰所有的愤怒和绝望,凶猛地扑向地面!烈焰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点燃了湿滑的腐殖层和枯叶,发出更加猛烈的噼啪爆响!几条藤蔓在火焰中疯狂扭动、蜷缩,如同被投入炼狱的毒蛇,迅速化为焦黑的炭条!

头顶,失去了巢穴的鬼鸟发出最后几声充满无尽怨毒和疯狂的“嗄——嗄——”尖啸,那声音穿透火焰的轰鸣,直刺阿杰的心底。它们猩红的眼睛在浓烟和火光中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烙印在仇恨深处。最终,它们拍打着沉重的翅膀,如同几道不祥的灰色幽灵,凄厉地尖叫着,冲入浓雾弥漫的黑暗森林深处,消失不见。

火焰还在空地中央的铁杉枯树上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照亮了周围翻滚的浓雾,也映照着阿杰惨白如纸、布满汗水和血污的脸。他瘫坐在滚烫的地面上,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肺里如同破旧的风箱般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焦臭和血腥的混合味道,火辣辣地疼。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腿脚踝。

那里一片狼藉。粗糙的帆布裤腿被撕裂,皮肤上赫然印着一圈深紫色的、触目惊心的瘀伤勒痕,边缘高高肿起,皮下渗着细密的血点。更让他心头猛然一沉的,是勒痕中央,靠近踝骨的地方,几点细微的、如同被最细的针尖扎破的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病态的灰白色,并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向四周浸润、扩散!一种冰冷刺骨、如同微小冰针在血肉里游走的麻痹感,正从这些小小的伤口处,沿着小腿的经络,一丝丝、一缕缕地向上蔓延!

花粉!

鬼花的花粉!它们已经随着藤蔓的攻击,侵入了他的血液!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死里逃生的短暂虚脱。阿杰猛地抬头,望向空地边缘那片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更加幽深、更加不祥的阴影——那里,无数惨白的鬼花正在浓雾中无声摇曳,花瓣开合,深紫色的触须在火光边缘的黑暗中若隐若现地蠕动,仿佛在嘲弄,在等待。

跑!离开这里!必须立刻离开这片被诅咒的森林!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贯穿了他几乎崩溃的身体。他挣扎着,用喷火器当拐杖,支撑着剧痛的右腿和那不断蔓延的冰冷麻痹感,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不敢再看那燃烧的巢穴和蠕动的鬼花,更不敢停留哪怕一秒,转身朝着记忆中进入这片禁区的方向,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一瘸一拐地、亡命地奔逃而去!

浓雾似乎淡了一些,或者只是他绝望狂奔中的错觉。扭曲的树木像一个个沉默的鬼影,飞快地向后掠过。脚踝的剧痛和腿部的麻痹感越来越强烈,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又像拖着一条逐渐失去知觉的沉重石柱。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直到前方的林木开始变得稀疏,灰白的雾气也稀薄得能够隐约看到远处模糊的山体轮廓——那是安全区的边缘!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在绝望的深渊里点燃。阿杰爆发出最后一丝潜能,跌跌撞撞地冲出最后一片灌木丛,脚下坚硬的碎石路面硌得他生疼,但这疼痛此刻却无比真实、无比亲切!

哨站!他看到了远处哨站模糊的轮廓和微弱的灯光!还有几个人影似乎正站在哨站门口!

“救…救命……”阿杰张开干裂流血的嘴唇,试图呼喊,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破败、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气音。他再也支撑不住,右腿彻底失去了知觉,身体猛地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哨站前方冰冷的碎石路面上。额角撞在粗糙的石头上,带来一阵钝痛和眩晕。

“阿杰?!天哪!是阿杰!”哨站门口传来熟悉的、带着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呼喊声,是留守的老刘。

纷乱的脚步声急促地靠近。

“老天爷!他的腿!他的脸!”另一个声音惊恐地叫道。

“快!担架!叫救护车!快!”

阿杰的意识在剧痛、冰冷麻痹和极度的疲惫中沉沉浮浮。他感觉到几双有力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他翻了过来。他艰难地睁开被血污和汗水糊住的眼睛,模糊的视野里,是几张熟悉的、写满了惊骇和担忧的脸孔——老刘、大李……都是他的同事。

“小顾…小顾他……”阿杰用尽力气,想说出搭档的噩耗,但干裂的喉咙一阵剧烈的痉挛,一股难以抑制的强烈痒意猛地从肺部深处炸开!

“咳!咳咳咳——!”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都带出大团带着泡沫的、粘稠的唾液。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阿杰猛地咳出一大口污浊的液体,喷溅在冰冷的碎石地面上。

那液体在哨站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色泽——暗红粘稠的血丝,如同蛛网般缠绕、交织着一层极其细微、闪烁着诡异惨白色荧光的……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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