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的深海,黑暗、窒息、剧痛交织。无数混乱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血火交织的猎苑、阴森可怖的诏狱、白虎堂上的刀光剑影、坤宁宫中的绝命围杀……还有,那张在辽阳风雪中苍白却倔强的脸庞。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淡淡的、熟悉的药香,将我从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中缓缓拉回。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间雅致而安静的暖阁,陈设简洁却不失华贵,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香和药草混合的气息。我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身上的伤口已被妥善包扎,换了干净的里衣。
窗外天色昏暗,似是黄昏或拂晓。
我试图移动身体,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从后背和左肩传来,让我忍不住闷哼一声。
“别动。”一个轻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猛地转头,循声望去。
只见床榻边的绣墩上,坐着一位身着素雅青衣、未施粉黛的女子。她正低头专注地捣着药臼,侧脸线条柔和,睫毛低垂,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静谧。竟是林蕙兰!
她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平静如水。她放下药杵,拿起一旁的湿帕,自然地替我擦拭额角的冷汗。
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指尖微凉,触碰到我的皮肤时,我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灼热。
“你昏迷了两天。”她开口,声音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事,“伤势很重,失血过多,但好在未伤及根本。皇后娘娘吩咐,让你在此静养。”
皇后娘娘的安排?这里是……宫中?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林蕙兰似乎早有所料,端起旁边小几上一直温着的药碗,用汤匙舀了少许,小心地吹了吹,递到我唇边。
“先把药喝了。”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专注而平静的容颜,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与这宫廷奢华格格不入的药草清香,心中最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我顺从地张开嘴,苦涩的药汁流入喉中,却莫名品出了一丝异样的滋味。
一碗药喝完,她又细心地用帕子替我拭去嘴角的药渍。
“谢谢……”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难听。
“分内之事。”她垂下眼睑,收拾着药碗,语气依旧平淡,“娘娘让我照看你。”
又是分内之事。她总是这样,用最平静的语气,划清着最清晰的距离。
暖阁内陷入沉默,只有她轻轻收拾器具的细微声响。
我看着她的侧影,忽然想起辽阳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在简陋的医棚里,默默地替那些伤兵清洗、包扎,眼神同样平静,仿佛见惯了生死和苦难。
“你……”我忍不住开口,“一直留在宫里?”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嗯。太医局缺人手,娘娘开恩,让我在尚药局帮忙,辨识草药,调制些方剂。”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我知道,一个犯官之女,能在宫中立足,绝非易事。这其中,定然有皇后娘娘的庇护,也必然有她自己的艰辛和隐忍。
“那天……在坤宁宫,很危险。”我看着她,“你不该掺和进来。”
她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却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情绪:“皇后娘娘于我有恩。她吩咐的事,我自当尽力。况且……”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你也于我有恩。”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指的是辽阳?还是……其他?
“那不一样。”我移开目光,声音有些生硬,“我是锦衣卫,那是我的职责。”
“救死扶伤,也是我的职责。”她轻轻道,语气却异常坚定。
又是一阵沉默。
“你的伤,”她忽然转开话题,语气恢复了医者的冷静,“后背那一刀最深,险些伤及脊柱,需静养百日,不可再动武,否则遗患无穷。左臂箭伤倒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这些时日,需按时服药,清淡饮食。”
她仔细交代着医嘱,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及内心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
她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林姑娘。”我忽然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谢谢。”我看着她,认真地说道。这一次,不只是为药。
她微微一怔,清澈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波澜,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转身悄然离去。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我一人,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淡淡的药草香。
我躺在榻上,望着头顶精致的帐幔,心中五味杂陈。
林蕙兰的出现和照顾,像是一道微光,照进了我充满血腥和阴谋的世界,让我在冰冷的复仇和杀戮中,感受到了一丝罕见的温暖和……牵绊。
但我深知,这份温暖和牵绊,于我而言,或许是奢侈甚至危险的。我的路布满荆棘,我的双手沾满鲜血,我注定要在黑暗和危险中独行,不能也不该将任何人拖入这泥潭。
尤其是她。
我闭上眼,将那一丝刚刚萌芽的、不合时宜的情愫,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
伤口依旧疼痛,但神智却越发清明。
皇后娘娘将我安置于此,让林蕙兰照料,绝非仅仅是为了让我养伤。这是一种庇护,也是一种信号。她在告诉我,危机尚未解除,我需要暂避锋芒,积蓄力量。
而外面的风暴,此刻定然正以更加猛烈的方式席卷着朝堂和宫闱。
我必须尽快好起来。
为了复仇,为了真相,也为了……不再让那双平静的眼睛,看到更多的血腥和死亡。
我握紧了被褥下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