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聚义厅。
原本为庆祝大当家熊奎凯旋而备下的酒肉,此刻正原封不动地摆在长桌上,冰冷的油脂凝结成一层白霜,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砰!”
一声巨响,坚实的木桌被一只铁拳砸得四分五裂,满桌的酒菜哗啦啦碎了一地。
刀疤刘,黑风寨的二当家,一张精瘦的脸上,那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狰狞伤疤此刻正因愤怒而剧烈抽搐。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站在下方的瑟瑟发抖的十几个兄弟。
他们是从黑风口逃回来的。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刀疤刘的声音嘶哑,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一个喽啰吓得魂飞魄散,裤裆里已经一片湿热,牙齿打着颤,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二……二当家,是官兵!我们中了埋伏!大当家他……他带着兄弟们去林子里追人,没一会,好多官兵就从林子里冲出来,兄弟们只能先跑回来,也不知道大当家的他们怎么样!”
“官兵?”
刀疤刘一把揪住那喽啰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哪来的官兵!那条道老子走了八百遍,连个巡逻的影子都少见,哪来的一整队官兵!”
“小……小的也不知道啊!他们装备精良,出手狠辣,根本不是普通的巡防营……”
刀疤刘一把将他甩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
他不是傻子,那个姓李的官差满脸堆笑地找上门,信誓旦旦地说那群流放犯里有肥羊,还许诺会从中配合。
结果呢?他大哥带着四十个寨子里最能打的精锐,连同郡主派来的高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陷进去了?
就回来这么十几个?
这是做局!是那个姓李的王八蛋,联合官府给他们黑风寨设下的一个套!
“好,好一个李贵!”
刀疤刘怒极反笑,笑声阴冷。
“把我们当猴耍!真以为我黑风寨是泥捏的?”
他猛地转身,对着聚义厅里神色各异的众山匪吼道。
“大当家和其他兄弟到现在都没回来,一定是被那些官兵抓了!我们必须去把大当家他们救回来,这口恶气,老子咽不下!他们不是以为官兵来了就万事大吉了吗?老子偏要让他们知道,在这黑风口,谁才是爷!”
“二当家,我们听你的!”
“干死那帮狗官和流放犯!”
“对!把大当家和兄弟们救回来!”
群情激愤,刀疤刘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派几个机灵点的,去驿站那边盯着。我倒要看看,那队‘官兵’是不是能长翅膀飞了。只要他们一走,今晚,老子要用那些人的血,洗刷被算计的耻辱。”
……
驿站内,火光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经历了昨日的惊魂,大部分人都蜷缩在角落里,或低声啜泣,或麻木地啃着干粮。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水、霉味和恐惧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墨宁轩正将一块撕碎的饼子递给墨清竹,怀里的小女儿墨清楠却忽然动了动,小手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
墨宁轩低下头,对上女儿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爹爹,”
墨清楠的声音压得极低,软软糯糯,却带着一丝不属于孩童的警觉。
“外面林子里,有人在偷看我们。”
她的精神力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驿站周围的区域。
就在刚才,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了感知范围的边缘,他们小心翼翼地潜伏在暗处,目光不善地投向驿站。
虽然距离尚远,但那毫不掩饰的恶意,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墨宁轩喂食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儒雅的模样,只是眼神深邃了几分。
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示意自己知道了。
看来,黑风寨的漏网之鱼,已经把消息带回去了。
麻烦,终究还是会自己找上门来。
墨宁轩安顿好家人,目光在大堂里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正指挥手下检查周围的王正伍身上。
他站起身,不疾不徐地走了过去。
“王大人。”
王正伍回头,看到是墨宁轩,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敬意。
“墨先生,有事?”
“王大人辛苦了,”
墨宁轩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地开口。
“在下心中有些疑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墨先生但说无妨。”
对于这个在危难关头依旧能保持镇定的读书人,王正伍颇有好感。
墨宁轩沉吟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缓缓说道。
“黑风寨的山匪昨日因官兵路过,吃了大亏,官兵虽将他们惊退,但以匪徒的凶悍心性,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此地离他们老巢不远,我担心……今夜会不甚太平。”
王正伍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他是个军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墨先生所言极是!是我疏忽了!”
他一拍额头。
“我这就去找李大人商议,让他派人连夜去附近的卫所求援,同时加强驿站的戒备!”
说着,他便要转身去找李贵。
“王大人且慢。”
墨宁轩及时出声叫住了他。
王正伍不解地回头。
墨宁轩的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王正伍耳中。
“王大人觉得,去找李大人商议,会有用吗?”
王正伍一愣。
墨宁轩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抛出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王正伍心中的疑点上。
“李大人常年负责押送,这条官道想必走过不止一次。他对黑风口的地形、山匪的习性,理应了如指掌。可为何昨日之前,他从未对大家有过半句提醒,让众人有所防备?”
王正伍的眉头皱了起来,李贵昨日那临阵脱逃的丑态浮现在眼前。
墨宁轩看着他的表情变化,继续不紧不慢地加码。
“再者,王大人不妨想一想,我们这一路行来,都是些什么人?一群戴着镣铐、身无长物的流放之人。您说,这黑风寨盘踞此地多年,打家劫舍,总得图点什么吧?可他们冲着我们来,图什么呢?图我们身上这身破烂的囚服,还是图我们怀里那啃了一半的窝窝头?”
他这番话说得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却让王正伍的脸色彻底变了。
是啊,图什么?
一群穷得叮当响的囚犯,根本不是山匪会感兴趣的目标。除非……这次劫掠的动机,根本就不是为了财!
王正伍不是蠢人,相反,他很敏锐。
只是身在局中,被一连串的变故搞得有些混乱。
此刻被墨宁轩三言两语点拨,许多之前想不通的关节,瞬间豁然开朗。
李贵的刻意隐瞒,山匪反常的劫掠目标,以及李贵在山匪出现时那毫不犹豫的逃跑……这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让他脊背发凉的可能。
勾结!
李贵和山匪,根本就是一伙的!
王正伍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淡然的墨宁轩,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此人不仅学识渊博,这份洞察人心的本事,这份于细微处见真章的缜密心思,绝非寻常书生可比!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墨宁轩郑重地拱了拱手,语气里已然带上了请教的意味。
“多谢墨先生点醒!是王某愚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