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桁的审讯，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冷酷而高效地运转着。在复核了杜徽与老黍的口供、勘验了物证之后，他将目标转向了此案最关键的突破口——杜徽的心腹随员，王焕。
两名甲士将王焕从囚室中踢出。与杜徽的惶恐憔悴不同，王焕显得异常沉默，他低垂着头，步履有些虚浮，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败，仿佛连日来的囚禁和巨大的心理压力，已将他所有的生气都榨干了。他被按坐在子桁面前特设的硬木凳上，依旧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对周遭的一切，包括那柄象征王权的节杖，都似乎失去了反应。
“王焕，”子桁的声音在肃静的侧帐中响起，不带丝毫情感，只有纯粹的审问，“役夫老黍指认，你于三日前，在北营三号库房后巷，以金饼及一包黑色粉末相授，令其混入大匠魏缭所用废料之中。此事，你可承认？”
王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
“那金饼从何而来？粉末又是何物？你受何人指使？一一道来。”子桁继续追问，目光如两把冰冷的锥子，试图撬开这沉默的硬壳。
记录的竹简已经摊开，法吏屏息以待。蒙恬与魏缭坐在一旁，冷静地观察着。他们都看得出，王焕的状态很不对劲，那是一种绝望到极致后的木然。
长时间的沉默，让帐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王焕！”子桁加重了语气，带着法吏特有的威严，“本官在问你话！据实回答，或可依律减刑。若顽抗到底，大刑之下，你同样要招！何必多受皮肉之苦？”
听到“大刑”二字，王焕猛地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瞳孔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种……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异声响，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那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我……”他终于挤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开口的瞬间，异变陡生！
王焕的身体猛地一僵，双眼骤然凸出，脸上迅速弥漫开一种诡异的青黑色。他双手猛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整个人从凳子上滚落在地，身体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嘴角开始溢出混着血丝的白色泡沫。
“怎么回事？!”子桁霍然起身，脸色骤变。
蒙恬也瞬间站起，眼神锐利如鹰隼：“按住他！叫医官！”
帐内顿时一片混乱。两名甲士上前试图按住抽搐的王焕，却发现他力气大得惊人。那诡异的青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脸上、脖颈上蔓延。
魏缭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不顾污秽，迅速掰开王焕的嘴看了看，又嗅了嗅他溢出的沫子，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是剧毒！发作极快！怕是……来不及了！”
医官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来，但当他看到王焕的状况时，也只是摇了摇头。不过短短十数息的时间，王焕的抽搐渐渐停止，身体彻底瘫软，凸出的双眼失去了所有神采，直勾勾地瞪着帐顶，那凝固的瞳孔里，还残留着临死前极致的痛苦与恐惧。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一个关键的人犯，就在钦差大臣、北疆统帅以及众多精锐甲士的眼皮子底下，在审讯刚刚开始的瞬间，毒发身亡！
侧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那具迅速冰冷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可怕的事实——灭口！有人，在他们所有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抢先一步，用最决绝的方式，掐断了这条最重要的线索！
子桁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负责审理此案，人犯却在他面前被毒杀，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更是对王权的公然挑衅！他猛地转向蒙恬，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怒火：“蒙将军！这北疆大营的囚牢，莫非是筛子不成？！重犯竟能被人在囚禁期间下毒？！”
蒙恬的面色同样难看至极，但他并未慌乱，眼神冰冷地扫过地上王焕的尸体，沉声道：“子桁大人，重囚营看守皆为本帅亲信，饮食饮水皆有严格查验。此事，绝非寻常！”
他立刻转身，对帐外厉声喝道：“传令！即刻起，重囚营全面封锁，所有看守、今日接触过囚犯饮食器具之人，一律隔离审查！未有结果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斩！”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整个北疆大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一支完全由蒙恬绝对心腹组成的调查队，直接开进了重囚营，开始了最严苛的内部排查。
子桁强压下怒火，他知道此刻指责蒙恬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理清真相。他蹲下身，亲自检查王焕的尸体，尤其是他的口腔、指甲缝等可能藏毒的地方。
“毒物藏于何处？何时服下？”子桁眉头紧锁。囚犯入帐前已被搜身，绝无可能携带如此烈性的毒药。
魏缭在一旁仔细观察着，忽然，他目光一凝，指向王焕那有些破烂的衣领内侧：“大人，请看此处。”
子桁顺着指引看去，只见王焕衣领内侧的粗布缝线处，似乎有一小块颜色略深、质地不同的区域，若不细看，极易忽略。他小心地用银针挑开那处的缝线，里面赫然露出一点点残留的、近乎透明的胶质物，散发着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怪异甜腥气。
“是了……”魏缭深吸一口气，“此物恐怕是以特殊之法处理过的毒囊，缝于衣内。王焕自知难逃一死，或在入帐前，趁人不备，咬破衣领，吞服了毒囊。此毒发作极快，入口封喉。”
自杀？还是被迫自杀？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那幕后黑手的力量，已经渗透到了令人心惊的程度，甚至能够精准地预测到王焕会被提审，并提前做好了让他“闭口”的准备！
线索，在王焕这里，戛然而止，以一种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
子桁站起身，看着被白布覆盖的尸体，眼神冰冷如铁。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桩边界清晰的构陷案，现在看来，其下的水，深不可测。王焕的死，非但没有让案件结束，反而像投入深潭的又一块巨石，激起了更深、更浑浊的暗流。
“蒙将军，”子桁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但其中蕴含的风暴却更加可怕，“王焕虽死，但此案，必须彻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无论隐藏多深，本官定要将其揪出，明正典刑！”
他的目光转向帐外阴沉的天色，仿佛要穿透这北疆的营垒，直视那隐藏在帝都阴影中的执棋之手。
王焕的暴毙，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心头。它宣告着，对手的狠辣与果决，远超预期。接下来的较量，将不再仅仅是律法与证据的对抗，更是意志与生死存亡的搏杀。北疆的天空，阴云密布，雷鸣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