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封赏的喧嚣,如同掠过帝国天空的短暂烟火,光芒散尽后,留下的依旧是南北两疆沉重而具体的现实。在咸阳宫那深似海的帝心权衡之下,南北两盘大棋,依照各自的轨迹,悄然进入了新的阶段。
南疆,南海郡治所番禺(今广州)。
任嚣站在新筑的、尚且带着泥土湿气的城墙上,望着城外蜿蜒的珠江水与远处依旧笼罩在淡青色雾气中的山峦。封侯的喜悦早已被眼前千头万绪的难题冲淡。移民两万户,听起来是庞大的人力,但分散到广袤的三郡之地,不过是杯水车薪。这些来自中原的囚徒、赘婿、商贾,面对迥异的环境,水土不服者众,怨声载道,与当地越人的摩擦更是时有发生。
“侯爷,龙川令急报。”一名亲兵快步上前,呈上一封插着羽毛的军报。
任嚣展开一看,是赵佗的笔迹。信中禀报,龙川通往北方的官道,在开凿一处名为“梅岭”的险隘时,遭遇了罕见的巨型岩层,工程进展极其缓慢,役夫死伤累累。更麻烦的是,附近几个原本已经表示归顺的骆越小部落,似乎因筑路征伐劳役过重,开始出现骚动迹象,昨夜还袭击了一支运粮队。
任嚣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提笔回信,只写了八个字:“稳扎稳打,剿抚兼施。”他相信赵佗能处理好,但内心的忧虑却挥之不去。开拓,远比征服更加耗费心力。帝国强加于这片土地的秩序,正经历着最严酷的磨合。
而与此同时,在北疆,气氛则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平静之下,潜藏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蒙恬的预感成了现实。匈奴左贤王部那支五千人的骑兵,并非孤立的挑衅。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阴山以北的草原上,匈奴游骑的活动频率明显增加,他们不再仅仅是驱逐归附部落,开始频繁袭击秦军的斥候小队,切断边境哨所之间的联系。数支奉命前出侦察的秦军精锐斥候,遭遇优势匈奴骑兵的围追堵截,损失惨重,仅有零星几人带伤逃回。
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一个结论:匈奴正在有计划地、一步步地压缩秦军在河套地区的活动空间,试探着秦军的反应与底线。
云中郡大营,中军帐内灯火通明。蒙恬召集了麾下所有高级将领,巨大的北疆舆图上,代表匈奴活动的红色标记,已然在阴山以北连成了一片令人不安的阴影。
“头曼这条老狗,自己缩在王庭,却放他儿子出来咬人。”一员虬髯将领愤然道,“大将军,让末将带一万人马,出塞扫荡,灭了这群聒噪的野狼!”
“不可鲁莽!”另一员较为沉稳的将领立刻反对,“匈奴骑兵来去如风,我军若贸然出塞,战线拉长,补给困难,极易被其诱敌深入,重蹈……咳咳。”他话未说尽,但众人都明白,他指的是南征初期屠睢的教训。
蒙恬端坐主位,面无表情地听着将领们的争论。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地图上那片被红色标记覆盖的区域。
“你们觉得,匈奴此番动作,主事者是谁?”蒙恬突然开口,声音平静。
众将一愣。先前那虬髯将领道:“自然是左贤王,那五千骑兵打的就是他的旗号。”
“左贤王?”蒙恬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据黑冰台密报,左贤王月前坠马重伤,至今未能理事。那这五千骑兵,以及后续这一连串缜密的试探,是谁在指挥?”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意识到一个问题:匈奴内部,恐怕出现了新的、更具攻击性的领导者。
“是冒顿。”蒙恬缓缓说出了那个名字,那个近年来在匈奴部落中声名鹊起、以勇悍和狡诈着称的匈奴王子。“头曼老了,他的儿子,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阴山山脉的几个关键隘口:“冒顿此举,意在激怒我们,诱使我军主力出塞。他想要一场胜利,一场足以让他在匈奴各部中树立绝对威望的大胜。”
“那我们就偏不让他如愿!”虬髯将领吼道。
“不错。”蒙恬眼中寒光一闪,“传令!各边塞,严守不出!依托城寨弩阵,匈奴若来,便以弓弩迎头痛击!斥候活动范围,收缩至距边塞五十里内,以保存实力为主。同时,命河套屯田各军,加紧抢收秋粮,颗粒归仓!所有粮草物资,全部转移至加固的城寨之内!”
这是一道极其沉稳,甚至显得有些被动的命令。但它符合蒙恬一贯的风格:不轻易冒险,先确保自身立于不败之地,再寻敌破绽。
“另外,”蒙恬补充道,声音压低,“选派最精干的斥候,乔装改扮,潜入匈奴腹地。目标只有一个——查明冒顿王庭的具体位置,及其兵力部署!我要知道,这条年轻的狼,到底藏在哪里,又想咬向何处!”
“诺!”众将凛然领命。
就在蒙恬调整北疆策略,以静制动之时,咸阳宫中的李斯,也通过自己的渠道,密切关注着北疆的动向。当他得知蒙恬并未因匈奴挑衅而出兵,反而采取了固守策略时,心中稍稍安定,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他既希望北疆安稳,不愿蒙恬再立开疆拓土之不世奇功,又隐隐期盼着蒙恬若能有所“闪失”,或许能打破目前朝堂上这微妙的平衡。
他铺开绢帛,开始起草一份关于如何进一步保障北疆粮草供应、以示朝廷支持的奏章。笔走龙蛇间,他的思绪却已飘远。南疆的任嚣、赵佗,北疆的蒙恬,这些手握重兵的将领,如同帝国肌体上强健而敏感的神经,牵动着整个帝国的安危,也牵动着他这位丞相的权位与未来。
阴山以北的暗涌,与咸阳宫中的心潮,隔着千山万水,却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共振着。帝国的北方防线,在蒙恬冷静的指挥下,如同一张逐渐拉满的强弓,弦已紧绷,箭却引而不发。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压抑在草原深处的风暴,正在积聚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只待一个突破口,便会轰然爆发。
而此刻,远在匈奴腹地,一支伪装成牧人的秦军精锐斥候,正冒着极大的风险,向着狼居胥山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渗透。他们背负着的,是揭开冒顿真实意图、乃至决定未来战局走向的关键使命。北疆的命运,乃至帝国的国运,都系于这几缕即将融入草原暮色中的孤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