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荆楚绿林山的烽烟袅袅升起，映红南天之际，帝国东方的青、徐大地（今山东、苏北一带），另一股更为狂野、质朴，却也更加庞大的反抗力量，正如地下奔涌的熔岩，在沉默中积蓄着足以焚毁一切的能量。
这里曾是儒家文化的发祥与繁盛之地，孔孟之乡，文脉绵长。然而，在王莽“托古改制”的狂澜与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双重碾压下，即便是这礼乐簪缨之地，也早已斯文扫地，遍地疮痍。沉重的赋税、混乱的币制、强推的“王田”与“五均六筦”，如同数道枷锁，死死扼住了小农、手工业者乃至部分中小地主的咽喉。去年一场罕见的蝗灾，更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将无数人赖以生存的微薄希望啃噬殆尽。
琅琊郡，莒县境内。
时值黄昏，残阳如血，将龟裂的田埂和荒芜的村落染上一层凄厉的红色。一个名叫樊崇的汉子，独自蹲在村口那棵早已枯死的老槐树下。他年约三十，身材魁梧，皮肤黝黑，一张国字脸上带着久经风霜的粗犷，眼神里却有着不同于寻常农夫的机警与决断。他本是附近县里的一名小吏，因不忍见胥吏催逼过甚，仗义执言了几句，竟被革职，家中仅有的几亩薄田也因无力缴纳层出不穷的杂税而被豪强侵夺。父母在接连的打击下含恨而终，妻子带着幼子改嫁他乡，如今的他，已是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他望着远处官道上扬起的尘土，那是一队押送粮草前往北边“平叛”的民夫，个个面有菜色，步履蹒跚，如同被驱赶的牲口。旁边还有几名县卒，手持皮鞭，不时呵斥鞭打着掉队之人。樊崇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樊大哥！”一个同样衣衫破烂的青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叫徐宣，原是乡间的铁匠学徒，因官府“六筦”收走了铁器作坊，断了生计，“不好了！县里又来人了，说是要加征‘剿匪饷’，按人头算，拿不出的就要抓去顶替北边的徭役！刘二狗他爹刚才争辩了几句，就被……就被活活打死了！”
樊崇猛地站起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熊熊怒火烧尽。他一把扯下头上那块破旧的幞头，狠狠摔在地上：“这他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了！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当夜，樊崇聚集了徐宣、谢禄、杨音等十几个同样走投无路的同乡、旧识，在枯槐树下歃血为盟。
“兄弟们！”樊崇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如今这世道，老老实实种田是死，出去做苦工是死，待在家里也是等死！既然横竖都是个死，不如反他娘的！拼出一条活路来！”
“对！反了！” “跟樊大哥干！” 众人的反应压抑而坚决。
他们最初只有十几人，几把柴刀，几根削尖的棍棒。目标也很简单——活下去。他们袭击了附近一个为富不仁的里正家，抢到了粮食和几把像样的兵器。初战告捷，如同在干涸的草原上投下了一颗火种。消息不胫而走，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流民、破产的农民、失业的手工业者，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前来投奔。短短数月，樊崇麾下便聚集了数百人，活动范围也从莒县扩展到琅琊郡的其他地方。
与具有一定组织雏形、有王匡、王凤等明确首领的绿林军不同，赤眉军的崛起更加“草根”，也更加松散。他们没有什么高远的政治理想，口号简单而直接——“但求活命而”！他们攻击的目标明确：官府、仓廪、以及那些依附官府、囤积居奇的豪强大户。所得财物，基本就地分给部下和穷苦百姓，自己不留私藏。樊崇本人与部下同甘共苦，作战时冲锋在前，分粮时往往拿得最少，这种质朴的“公平”与“义气”，使他赢得了极高的威望。
然而，随着队伍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成分也越来越复杂，来自不同郡县、不同背景的人聚集在一起，管理成了大问题。他们没有明确的官职等级，彼此之间仅以“巨人”或“三老”、“从事”、“卒史”等乡里常见的称呼相称，组织结构极为原始。
一次，在与琅琊郡兵的交锋中，由于队伍庞杂，服饰混乱，在混战中竟出现了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乌龙。战后，樊崇、徐宣等人聚在一起商议。
“这样下去不行，”徐宣皱着眉头，“打起仗来，都分不清谁是自家兄弟，容易误伤。”
谢禄提议：“要不，咱们也像官府那样，弄个旗号，或者统一的衣裳？”
樊崇看着周围弟兄们那一张张饱经风霜、却充满求生渴望的脸庞，目光落在他们因长期营养不良而略显稀疏的眉毛上，一个简单而粗暴的想法涌上心头。
“衣裳旗号，咱们置办不起。”樊崇站起身，拿起一块刚从灶底取出的、尚未完全熄灭的木炭，“我看，不如就用这个！把所有兄弟的眉毛，都给我涂成红色！”
他率先用木炭，将自己的两道浓眉涂抹成了醒目的赤红色。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此举在混战中的实别作用，纷纷效仿。很快，一支“朱眉赤眉”的军队出现了。“赤眉军”的名号，由此不胫而走，成为了令官军闻风丧胆的标识。
这支以赤眉为号的军队，其纪律也带有浓厚的草莽色彩。他们没有繁琐的军法，只有樊崇等人约定的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口头约定：“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这源于古老复仇观念的朴素法则，反而在乱世中形成了一种粗犷的凝聚力。他们打仗勇猛，来去如风，避实击虚，使得前来围剿的官军疲于奔命。
随着赤眉军声势日盛，青、徐各地的小股起义武装，如力子都、城头子路等部，也纷纷前来归附或联合作战。赤眉军逐渐发展成为一支以樊崇为最高精神领袖，但实际上由樊崇、徐宣、谢禄、杨音等若干大帅共同主导的、拥有数十部、每部数万至十余万人不等的庞大军事联盟。他们纵横于泰山、沂蒙之间，攻城掠地，府库为之一空，地方官吏或逃或降，整个东方已然脱离了新朝的控制。
未央宫中，王莽接到青徐皆反、赤眉为祸最烈的奏报时，又惊又怒。他无法理解，这些在他眼中“无知蠢蠢”的草民，为何会如此激烈地反抗他这位“奉天承运”的圣主。他再次归咎于地方官吏无能，一边下诏切责，一边抽调本已捉襟见肘的兵力，前往东方“平叛”。
然而，赤眉军就像一团无法握紧的流沙，又像一股燎原的野火，官军来了便散入山林乡野，官军退了便重新聚集，焚烧着新朝在东方的统治根基。他们的崛起，与南方的绿林军遥相呼应，一东一南，如同两把巨大的铁钳，开始缓缓合拢，目标直指那坐在未央宫中，仍沉浸于古典迷梦的新朝皇帝。帝国的丧钟，在这赤眉如血的映照下，敲得愈发急促而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