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角宫的庭院浸在墨色里,唯有檐角那轮圆月,将清辉洒进窗棂。
上官浅怀孕后有些夜盲,角宫素来按宫尚角的喜好,入夜后极少点灯,只留月光当照明,厅内更是一半浸在暗影里,一半被月光染得发白,在冬日里更显冷意。
上官浅刚从内室出来,就见不远处的旁立着个黑影。
轮廓在月光下有些模糊,身形挺拔,倒有几分像宫尚角。
上官浅犹豫着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夜色:“角公子?”
黑影动了动,转过身来,发间传来 “叮铃” 一声轻响,是宫远徵。
宫远徵没束发,乌黑的长发用根银带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月光映得发浅。身上穿件墨绿底的冬款锦袍,领口、袖口都滚着圈雪白的狐裘毛边,衬得少年脖颈愈发修长;衣摆从腰腹到下摆,绣着几枝银线勾勒的寒梅,花瓣还沾着点淡粉绣线,像是刚落了雪的梅枝,在月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怎么,就这么想是我哥?” 宫远徵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还裹着些许戏谑和促狭之意,仿佛是在故意逗弄对方一般。
宫远徵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之人,继续说道:“我站在这儿都快一刻钟了,你倒好,开口就认错人,是我这衣服不够显眼,还是你眼神不好了?”
被宫远徵这么一说,上官浅笑了笑,解释道:“夜里太暗,我看不清。远徵弟弟怎么来了?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在徵宫炼药吗?”
宫远徵闻言,晃了晃手中的食盒,没好气地回答道:“还不是怕有些人夜里肚子饿了,又没有人伺候。我哥在书房里忙着处理公务呢,他让我先把这个给你送过来。哼,他自己倒是忙得昏天黑地的,连时间都给忘了,反倒让我来跑腿。”
“这么说,还是托了角公子的福,才能吃到远徵弟弟亲手做的羹汤?”
“谁亲手做了!” 宫远徵的耳尖瞬间红了,连垂落的碎发都遮不住,“是厨房做的,我不过是顺路带过来。再说了,我是看你白天没怎么吃,怕你饿坏了肚子,连累我哥担心。”
“那我可得多喝点,免得辜负了徵公子‘顺路’的心意。”
“你少得意!” 宫远徵别过脸,却又忍不住瞥了眼上官浅的小腹,脚步往前挪了半步,声音放轻了些,“夜里走路小心点,地上凉,要是看不清就喊侍女,别自己瞎走,我好不容易把你这胎保稳。”
上官浅听出宫远徵话里的关心,没再逗他,只是轻声道:“知道了,谢谢远徵弟弟了。”
“我就是来送羹汤的,既然你拿到了,我就走了。”
说罢,不等上官浅回应,宫远徵转身就往门口走,长发随动作甩动,衣摆的梅枝绣纹在月光下晃出细碎的光,像是很快就要消失在夜色里。
“徵公子,你等一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上官浅在台阶上坐下,目光望向已经开始飘雪花的庭院。
庭院里的雪花已飘得绵密,细碎的雪粒落在上官浅的发梢、肩头,转瞬便融成一点湿痕。上官浅没去拂,只抬眼望着漫天飞雪,
宫远徵的脚步顿在原地,衣衫下摆还沾着门外的雪沫。
转过身,见上官浅坐在台阶上,侧脸在雪光里显得格外柔和,便收回了迈出门的脚,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庭院:“何事?”
上官浅指尖捻着一片刚落下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成水珠,才缓缓开口,声音裹着雪风,轻却清晰:“你之前和我说,活着的人是永远比不过死去的人的。”
“可是我觉得,活着的人根本不用和死去的人比。” 上官浅迎着宫远徵的目光,语气轻柔,“死去的人留在回忆里,是永远的遗憾与念想;可活着的人,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责任要担。”
宫远徵垂了垂眼,长睫上沾着的雪粒像碎钻般闪了闪,再抬眼时,眼底多了丝茫然:“可我总怕,哥心里的位置就那么大,装了朗弟弟,留给我的就少了。”
宫远徵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抠了抠石阶边缘,动作里藏着几分孩童般的不安。
“活着的人会不断一起,创造新的回忆;死去的人,他们留下的东西是仅有的念想。” 上官浅轻轻摇头,目光落在远处被雪压弯的梅枝上,“干嘛非要连心里默默伤心的权利都剥夺掉?宫尚角心里会一直有块地方留给朗弟弟的,但那地方不会挡住你的位置,反而会因为有你,多些暖意。”
“当那个重要的人不在了,翻到他的旧物,比如他常握的那把短剑,剑穗上的流苏都磨白了 。恍惚间总觉熟悉的物品还缠绕着他的气息,物件还留着被摩挲的余温。” 上官浅抬手按了按心口。
“这份牵连似细密的网,让人不自觉模仿逝者的手势、复刻其偏好,连整理物品都沿用对方的秩序。但时光流转,差异总会在某个瞬间显现,同样的杯子,握持位置差着两指。同样的空间,物品摆放角度藏着自身的习惯。”
“这些差异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打破了复刻的幻觉,也让人忽然惊醒,我们从未需要成为谁的替身,更无需在活着与逝去之间架起比较的天平。”
“可我还是会慌。” 宫远徵抬起头,眼底蒙着层水光,“我哥…… 他总记着朗弟弟,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才让他总念着过去。我甚至会想,要是朗弟弟没死,是不是哥就不会这么辛苦,我也不用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
“我还会模仿朗弟弟,朗弟弟喜欢的,我也会去学着喜欢。他喜欢喝的甘草茶,我也逼着自己每天泡;他练刀时喜欢先压左腿,我就刻意改了自己的习惯……”
话说到最后,宫远徵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雪吞没,带着点难以言说的不安。
上官浅看着宫远徵泛红的眼尾,从袖中掏出一块暖玉,递到他面前。
那玉是暖白色的,表面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她轻轻递到宫远徵面前:“这是你哥给我的暖玉,说能安神。你拿着,要是再慌,就摸摸它。玉的温度不会变,就像你哥对你的在意,从来都没少过。”
宫远徵迟疑着接过暖玉,指尖触到温润的玉面时,身子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死亡从不是一场关于替代的命题,更不是一场需要分出高下的较量。” 上官浅的声音软了些,像雪落在棉絮上。
“活着的意义,也不是复刻逝去的轨迹,而是带着那些珍贵的记忆,走出属于自己的纹路。喜欢的味道可以不同,朗弟弟爱甘草茶,你爱薄荷水也无妨;习惯的方式可以各异,朗弟弟握刀在顶,你握在中也很好;甚至对世界的感知,都能带着独有的棱角。”
上官浅指着庭院里的梅花,枝头缀着雪,却已有花苞透出浅粉:“就像同一片土地,去年开的花有去年的姿态,今年抽的芽有今年的生机,没有谁需要模仿谁的绽放,因为每一种存在,都有独属于自己的花期与光彩。毕竟,生命从不是单一的复刻,而是无数个自我在时光里的独特回响。”
“你不必像任何人,你只需是你自己,这就足够。”
上官浅望着宫远徵,语气笃定得像在承诺。
宫远徵握着暖玉,手里的温度顺着玉面传到心口。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听上官浅继续说道。
“你和朗弟弟这两者,从来都不矛盾。大家都知道,宫尚角的软肋,就是宫远徵。朗弟弟留下的是回忆,是支撑你哥走过难捱日子的念想;而你,是能陪宫尚角走下去的人,是他看着就安心的依靠。活着的人从来不是在和逝去的人争位置,而是带着他们的念想,好好活下去。”
“活成你自己,也活成让他放心的模样。”
雪花还在飘,落在两人之间的石阶上,积起薄薄一层。
宫远徵低头看着掌心的暖玉,轻轻 “嗯” 了一声,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
角宫,书房。
夜已深,角宫的书房里点着几盏烛灯,暖黄的光透过灯罩,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
上官浅推开门,一缕幽香随着夜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她端着茶,走到宫尚角桌边,把茶放下的时候,斜眼看了一眼宫尚角手中的书册。
察觉动静,宫尚角不动声色地把书册合上了,上官浅收回目光,识趣地悄悄地退到一边。
宫尚角喝了口茶,没有抬头:“有事?”
“听远徵弟弟说,角公子在书房忙着处理公务。”上官浅的声音很轻,像夜风拂过窗棂,“想着公子忙碌了一天,房间里不能没有人伺候,我就想来陪着公子。”
宫尚角低头拿起毛笔,狼毫笔尖蘸了蘸墨,在宣纸上轻轻点了点,晕开一小团墨痕。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没下逐客令。
上官浅在软凳上坐下,没敢打扰他,只悄悄拿起桌角散落的书卷,轻轻整理好,又起身走到烛台旁,小心地将快要燃尽的烛芯剪短些,让灯光更亮了些。
“角公子若是累了,不妨歇会儿。” 上官浅轻声提醒,“夜已经很深了,身子要紧。”
宫尚角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抬眼看向她,目光里藏着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他沉默片刻,突然开口:“你到底想要什么?”
“公子觉得我想要什么?”上官浅语气从容反问。
宫尚角看着上官浅,目光里充满深意:“你心里清楚......宫门范围大,夜路曲折,不要走错路才好……”
话里的提醒再明显不过。
“我想要什么,从一开始就跟角公子说过,公子这是不信?”
“无锋之人,何来信任。”
“公子都信云为衫,怎么就不信我呢。” 上官浅微微前倾身子,目光直视着他,不等宫尚角回答,又接着说,“角公子也不是真的信任云为衫吧?只是信任宫子羽,有他为云为衫作保,公子才愿意放她一马。”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戳中了宫尚角的心思。
“只是…… 角公子连别人都信,怎么不信一下自己的内心。” 上官浅声音放软,慢慢抬起手,轻轻贴在宫尚角的心口。她抬眼望进他的眼底,语气带着点委屈:“公子的心,怎么说?”
烛火突然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叠得更紧。
宫尚角浑身一僵,下一秒,他猛地攥住上官浅的手腕,指腹掐进她腕间的肌肤,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你这次回宫门,是真的被无锋追杀,还是以无锋追杀为借口,再次潜入宫门。”
上官浅手腕吃痛,却没挣扎,只定定看着他,眼底的委屈更甚:“角公子心里要是有了答案,我再怎么解释,也没用吧。”
她迎着他的目光,慢慢凑近了些,气息几乎要拂过他的脸颊,一字一句道,“我想和公子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 宫尚角嘴角勾了一下,眼里却并没有笑意,“你觉得这么说,我会信?”
手腕猛地一拽,将她按在身前的书案上。罗裙扫过案角,桌上物品哗啦啦挤落,笔洗 “啪” 地砸进书房墨池,溅起的水花在灯影里晃了晃,便沉进墨色的水里没了声息,只留下一圈圈涟漪。
上官浅被按得肩背发疼,抬头时正撞进宫尚角的眼。他俯身贴着她,黑眸像寒潭般清明,映着她慌乱的模样,压迫感却更重:“你还要狡辩到什么时候?”
他的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额头,温热的呼吸扫在她脸上,每一缕都清晰得让人心慌。
上官浅忽然不再挣扎,反而扬着脖颈,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莽撞,凑上去。
软嫩的唇瓣轻轻撞在他微凉的唇上,像一片受惊的蝶,停得仓促又怯懦,连下唇都无意识地抿了一下,蹭过他唇间的纹路。
这一吻来得太突然,宫尚角的身体骤然僵住,按着她的力道松了半分,喉结无意识地滚了滚,
上官浅自己也慌了,只碰了一瞬便想退开,睫毛簌簌地颤,连呼吸都乱得像廊下的风。
可就在这时,后脑勺忽然被温热的手掌稳稳扣住,宫尚角的指腹抵着她发尾的软绒,指节微微用力,不仅将她拉得更近,还轻轻往上抬了抬,让她的唇更彻底地贴着他,连退的缝隙都不留。
他反客为主,唇齿间的清冽气息瞬间裹住她,带着不容抗拒的占有。先是用下唇轻轻碾过她发颤的唇瓣,力道很重,像在惩罚她方才的挑衅。待她瑟缩着吸气时,他却忽然放缓了力道,舌尖小心翼翼地探出来,先蹭过她下唇的边缘,再轻轻顶开她紧抿的齿关,勾着她的舌尖厮磨。
上官浅惊得浑身发麻,下意识地抬手推他,他只微微晃了晃,反而将按着她头的手收得更紧。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两人心砰砰狂跳。
不知过了多久,宫尚角才缓缓松开她。
他的唇瓣离开时,还轻轻蹭了蹭她的唇角,指腹摩挲着她泛红的唇,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复杂。 有失控后的清明,有压抑不住的心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他盯着她慌乱的眼,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几分警告,又藏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妥协:“你最好…… 不要动别的心思。”
上官浅还没从刚才的吻里缓过神,脸颊滚烫,呼吸急促,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我不会,危害到宫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