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笔大的？出远门？”
赵大海被林卫东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和灼热的眼神搞得一愣，满腔的怒火和委屈都卡了壳，黝黑的脸上满是茫然：“卫东，你说啥呢？出啥远门？我能上哪儿挣大钱去？厂里的车都不让我摸了！”
旁边的李秀兰也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丈夫，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才安稳一天，怎么又冒出更冒险的念头了？
林卫东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内心的激动，目光扫过赵大海和李秀兰，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诱惑力：“大海，你刚才说，马科长把他小舅子塞进去，顶了你去南方的差事，对不对？”
“对啊！妈的，想起这个我就……”
“那他小舅子，是不是这几天就该出发了？”林卫东打断他，追问细节。
“应该是，听说后天就跟车走。”赵大海虽然不明白林卫东想问什么，还是老实回答。
“好！”林卫东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精光闪烁，“他不让你开公家的车去，咱们就不能自己去了？”
“自己……去？”赵大海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天方夜谭，“卫东，你没事吧？去南方？那得多远？坐火车得好几天！路费、吃住得多少钱？去干啥？而且我……我这班……”
“请假！”林卫东斩钉截铁，“请事假，请病假，哪怕扣工资旷工！大海，你听我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拉着赵大海的胳膊，语速极快，思路却异常清晰：“你跑过长途，知道南边，尤其是广州那边，东西有多便宜，多新奇！就我卖的那种发卡，这边批发三块五一板，还抢破头！在那边，可能一块五，甚至更便宜就能拿到！还有衣服、袜子、电子表……全是紧俏货！”
赵大海呼吸微微一窒。他常跑南方，自然知道林卫东说的不假。南方沿海的开放程度和商品丰富性，远超这个内地小城。每次出车，他都能帮人指带点小东西，赚点外快，但那都是小打小闹。
“可是……那也得有本钱啊！”赵大海下意识地反驳，这是最现实的问题，“去一趟，两个人来回车票、吃住，没个几十块下不来！还得拿货的本钱呢？那得多少？”
“本钱我来想办法！”林卫东的目光投向李秀兰，眼神炽热而坚定，“秀兰，家里现在有二十多块，对吧？全都拿出来！就当是我借的！算利息！”
李秀兰的脸瞬间白了，手下意识地捂住口袋，仿佛那铁盒子会烫手：“全……全都拿出来？不行！绝对不行！卫东，你疯了！这是家里全部的家当！是小小的饭钱！是刚交完房租剩下的活命钱！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万一路上出事，或者被人骗了，或者货卖不出去……我们娘俩怎么办？喝西北风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昨天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在“南下广州”这个疯狂的计划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这远远超出了她一个普通女工的心理承受范围。
“秀兰！你信我！”林卫东抓住她的肩膀，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认真，“我知道这很冒险！但这是我们能快速翻身最好的机会！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摆地摊能赚点小钱，但永远发不了家！而且不稳定，随时可能被黑皮那种人搞垮！我们必须抓住源头！”
他指着赵大海：“大海有经验，认得路，知道门道！我有眼光，知道什么货好卖！我们俩合作，去一趟，用最低的价格，进最新颖、最抢手的货回来！只要货能顺利带回来，我敢保证，赚到的钱翻十倍都不止！”
“十倍？”赵大海倒吸一口凉气，眼睛也瞪大了。二十多块翻十倍，那就是两百多块！那简直是个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
“对！十倍！甚至更多！”林卫东斩钉截铁，他拥有超越时代的眼光，深知这时代南北物资差价带来的利润有多么恐怖，“大海，你想想，你跑一次长途，辛辛苦苦，担惊受怕，能捞多少外快？三十？五十？顶天了吧？但只要我们这趟干成了，分到你手上的，绝对不止这个数！而且以后可以长期干！”
赵大海的心砰砰狂跳起来。他被马科长打压的怨气，对现状的不甘，以及对财富的渴望，在这一刻被林卫东彻底点燃了！跑一次车就能赚几十块外快？跟林卫东说的可能几百块的收益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干！卫东！我跟你干！”赵大海猛地一捶手心，黝黑的脸上泛起红光，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冒险的兴奋，“妈的！马科长不让老子开公车去，老子自己花钱坐火车去！厂里那破班，老子请病假！扣工资就扣工资！”
“大海！你……”李秀兰没想到赵大海这么快就被说动了，急得直跺脚。
“嫂子！你放心！”赵大海转向李秀兰，拍着胸脯保证，“我赵大海别的不敢说，跑南方的路我熟！人也认识几个！一定把卫东平平安安带出去，完完整整带回来！货在人在！绝对不会让人骗了！”
林卫东也恳切地看着妻子：“秀兰，这是最后一次！我发誓！如果这次失败了，我回来就老老实实去找个临时工，再也不折腾了！但如果成功了，小小就能天天吃上肉，就能穿上新衣服，就能上好幼儿园！我们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不用为房租发愁！”
他描绘的未来图景，以及赵大海的保证，像一把重锤，一下下敲击着李秀兰的心理防线。她看着丈夫眼中那近乎偏执的自信和渴望，再看看义愤填膺又跃跃欲试的赵大海，最终，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对改变命运的强烈期盼，艰难地战胜了恐惧。
她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身体微微颤抖。良久，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游丝：“……钱……在盒子里……你们……省着点花……”
这就是同意了！
林卫东和赵大海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狂喜和激动。
“嫂子！你放心！绝对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赵大海激动地保证。
事不宜迟，两人立刻开始谋划细节。
“车票！现在就得去买后天的火车票！越快越好！”林卫东首先确定最关键的一环，“硬座最便宜，但时间太长，人受不了。买硬卧！虽然贵点，但必须保证休息，不然到了地方没精神办事。”
赵大海表示同意：“没错，坐硬座过去，人得散架。我去买票！我路子熟，看看能不能想办法买到！”他常年跑车，认识火车站的人。
“好！这是买车票和路上吃饭的钱。”林卫东从铁盒里数出十五块钱，递给赵大海，这几乎是一大半家当了，“尽量买到的票，剩下的做路上饭钱。”
“交给我！”赵大海接过钱，郑重地揣进内衣口袋，转身就风风火火地跑了。
接下来是进货的本钱。盒子里只剩下不到十块钱了。
“十块钱……太少了。”林卫东眉头紧锁。这点钱在广州那种地方，根本进不了多少货。
“还能……还能从哪里凑点？”李秀兰小声问，既然已经决定了，她也开始努力想办法。
林卫东目光扫过家里，徒有四壁。他猛地想起一样东西——那个旧的暖水瓶和几个粗瓷碗！还有那两面镜子！这些是他的“生产工具”，但此刻也顾不上了！
“把这些也卖了！”林卫东果断决定，“还有，我晚上再去出一次摊，把剩下的所有库存清掉，能回笼一点是一点！”
他说干就干，立刻把暖水瓶、碗、镜子，连同板车一起，又拉到了昨天摆摊的地方。他找到那个卖鞋垫的老太太，低声下气地请她帮忙留意，看看有没有人需要这些旧东西，便宜处理。
也许是看他确实困难，老太太帮忙问了问，最终一个附近开小旅馆的老板，用三块钱把这些东西全买走了，主要是看中了那两面镜子和暖水瓶。
虽然被压了价，但林卫东也顾不上了。
晚上，他再次来到西区摊位。今天他没有免费凉茶和镜子了，摊位显得冷清不少。但他打出了“清仓处理，全场打折”的牌子，将剩下的发卡、头绳全部低价抛售。
由于价格确实便宜，还是吸引了一些贪图实惠的顾客。加上昨天积累的一点口碑，竟然也把剩下的货卖得七七八八。
晚上回家一算账，卖旧物和清仓又回笼了五块多钱。
加上盒子里的，总共凑到了十五块左右的本金。
虽然依旧少得可怜，但已经是他们能拿出的全部了。
第二天，赵大海兴冲冲地跑来，果然买到了两张后天凌晨出发去广州的硬卧车票！虽然找关系多花了一点钱，但总算解决了交通问题。
两人又仔细核对了路上的花费和剩下的本金，紧巴巴的，但勉强够用。
“到了广州，我们去哪？”林卫东问最关键的问题。
“放心！我以前跑车常去那边卸货，知道几个大批发市场的位置！最大的那个叫‘高第街’，还有西湖路夜市，全是搞批发的！鱼龙混杂，但东西是真多真便宜！到了地方，我带你过去！”赵大海拍着胸脯，显得很有把握。
“好！到了地方，你看路子和人，我看货和价钱！”林卫东分工。赵大海有社会经验，能避免被地头蛇欺负；他有超越时代的审美和商业嗅觉，能精准找到爆款。
计划似乎天衣无缝，前景一片光明。
然而，就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当林卫东和赵大海再次核对完所有细节，互相打气后，赵大海突然想起一件事，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卫东，还有个事，得提前想好。”赵大海压低声音说，“咱们进的货，怎么带回来？量少还好说，要是真像你说的，进了不少便宜货，大包小包的，火车上查得严，万一被当成‘投机倒把’给扣了，那就血本无归了！”
林卫东心里咯噔一下。这个问题，他忽略了！80年代末，虽然改革开放了，但物资流动，尤其是跨省的大宗商品运输，管理依然严格，“投机倒把”是一项很重的罪名！火车站和路上经常有检查的！
他们两个人，带着大量明显是商品的货物，目标太大，风险极高！
“有没有……安全点的办法？”林卫东的声音有些干涩。
赵大海皱着眉头想了想：“除非……能找到铁路上的熟人，随车托运，或者能混上我们厂里那种跑南方的货车，但那基本不可能了。我们只能自己带。所以，量不能太大，而且要分散开，伪装成行李。但就算这样，也不保险……”
刚刚还兴奋的心情，瞬间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巨大的机遇面前，竟然还横亘着如此现实且危险的政策壁垒！
怎么办？难道因为怕风险，就放弃这绝佳的机会？
林卫东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赌一把！我们尽量进一些小件但价高的货，比如电子表、计算器之类的，体积小，价值高，容易隐藏。发卡之类的，如果价格实在便宜，也少进一点，塞在包里。检查的时候，见机行事！”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风险依然存在。
两人心情沉重地商量了各种应对检查的说辞和伪装办法，直到深夜。
出发的凌晨，天色漆黑，寒意逼人。
林卫东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面装着家里最后的十几块钱本金和几件旧衣服。李秀兰抱着小小，送他到门口。小小还在熟睡。
李秀兰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一夜没睡好。她将一个包着几个煮鸡蛋和烙饼的小包袱塞进林卫东怀里，声音哽咽：“路上……一定要小心……遇事别强出头……钱不够……就……就赶紧回来……”
“放心，等我回来。”林卫东重重抱了她一下，又亲了亲女儿的小脸，然后毅然转身，汇入冰冷的夜色中，向着与赵大海约定的地点走去。
前方是遥远的南方，是财富的梦想，却也布满了未知的荆棘和危险。
他能顺利到达广州吗？他能找到心仪的货源吗？最关键是——他和赵大海，能带着那些“禁忌”的财富，平安返回这座北方小城吗？
巨大的问号，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他的心头，也悬在漆黑的夜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