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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吕不韦在河南洛阳的府邸中,沉醉于门客如云、使者往来的虚假繁荣,试图用这最后的喧嚣来掩盖内心巨大的失落与惶恐时,他或许从未真正想过,或者说,他不愿去深思,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咸阳宫深处,始终有一双冰冷而锐利的眼睛,穿透重重关山与宫墙,一刻未曾放松地注视着河南发生的一切。

嬴政,这位已经彻底掌握权柄、正雄心勃勃规划着吞并六国蓝图的年轻君王,其掌控欲与猜忌心,与他日益增长的权威成正比。他绝不允许任何潜在的威胁,哪怕只是可能存在的威胁,游离于他的掌控之外。而吕不韦,这个身份特殊、影响力犹存的前相邦,恰恰成了他心中那根始终无法拔除的、最敏感的刺。

咸阳宫的书房,烛火常明。嬴政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竹简之中,批阅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军政要务。他的效率极高,朱笔挥洒间,决定着无数人的命运和国家的走向。然而,每当一份来自河南方向的、用特殊火漆封口的密报被宦官悄无声息地放在御案一角时,他批阅的动作总会微微一顿,眼神也会瞬间变得幽深难测。

这些密报,并非通过常规的行政或监察系统呈送,而是来自一个更为隐秘、直接对秦王负责的情报网络(或许可以称之为“黑冰台”或其他符合时代背景的称谓)。这些密探,如同无形的影子,潜伏在洛阳的市井之间,甚至可能就混迹于吕不韦那熙熙攘攘的门客队伍之中。

“报:文信侯于府中连日宴饮,席间与来自齐、楚之士高谈阔论,语涉关东局势,隐约有评议朝政之嫌。”

“报:赵国使者秘密入洛,携重礼拜访文信侯,闭门密谈近一个时辰。”

“报:文信侯门下新招揽门客百余,其中不乏形迹可疑、身负武艺之辈。”

“报:近日洛阳城中流传《吕氏春秋》,士人争相传抄,皆言‘文信侯大才,惜乎不见用于秦’……”

“报:有魏国名士公开宣称,‘天下能制秦者,非信陵君(已故),乃文信侯也’……”

每一份密报,都像是一根淬毒的细针,精准地刺入嬴政那敏感多疑的神经。起初,他或许还能强压怒火,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吕不韦不甘寂寞的垂死挣扎,无碍大局。但随着类似的消息越聚越多,尤其是那些关于各国使者秘密往来、以及民间对吕不韦过分推崇的言论,让他心中的不安与怒意如同不断积蓄的岩浆,开始剧烈地翻腾涌动。

这一日,嬴政再次接到一份密报,详细记录了楚国王室一位失意公子(或许与昌平君、昌文君有旧)前往洛阳拜访吕不韦,两人相谈甚欢,甚至提到了当年吕不韦扶持异人(秦庄襄王)上位的“奇货”往事。这简直像是在暗示吕不韦依然拥有影响王位继承的潜在能量!

“砰!”

嬴政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御案之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乱颤。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寒光闪烁,仿佛能冻结书房的空气。

侍立在一旁的宦官侍从们吓得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

恰在此时,李斯奉命前来汇报关于新收复韩地推行秦律的进展。他进入书房,立刻感受到了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以及嬴政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怒意。

李斯何等聪明,目光扫过御案上那卷展开的、带着特殊标记的密报竹简,心中便已猜到了七八分。他不动声色地行礼,然后开始条理清晰地汇报政务。

嬴政心不在焉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待李斯汇报完毕,他并未立刻做出指示,而是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冷冽:

“李斯,你以为,文信侯在河南,日子过得如何?”

李斯心中一跳,知道这是秦王在试探自己,也是想借他之口,说出某些不方便由君王直接说出的话。他略一沉吟,谨慎地选择着措辞:

“回陛下,臣闻文信侯就国河南,仰赖陛下恩典,食邑丰厚,生活优渥,理应……安享晚年。”

他先肯定了表面的“安逸”,然后话锋极其隐晦地一转:

“然……臣亦偶有耳闻,文信侯门下,似乎依旧宾客盈门,且……不乏关东六国之人往来。河南地处中原,四通八达,消息灵通……文信侯昔日声望卓着,恐……难免引人注目,徒增流言。”

他没有直接说吕不韦有异心,而是点出了“宾客盈门”、“六国往来”、“地处中枢”、“声望卓着”这几个关键点,并将后果归结为“引人注目”、“徒增流言”。这既符合他客卿身份的小心翼翼,又将问题的严重性清晰地暗示了出来。

嬴政冷哼一声,李斯的话,正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河南洛阳的位置。

“安享晚年?”嬴政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他吕不韦像是在安享晚年的样子吗?门庭若市,高朋满座,连六国使者都趋之若鹜!他是不是还把自己当成那个权倾朝野的相邦?以为寡人把他放到河南,是让他去当第二个孟尝君,继续结交诸侯,收买人心?!”

他的语气越来越严厉,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河南是什么地方?天下腹心,交通枢纽!他在那里振臂一呼,关东六国那些对秦国心怀怨恨的遗老遗少,会不会闻风而动?还有那些不明就里的愚民,听信他《吕氏春秋》的蛊惑,真以为他是什么救世贤臣!”

李斯低着头,不敢接话,他知道此刻秦王需要的不是一个讨论者,而是一个倾听者和执行者。

嬴政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盯着李斯:“李斯,你告诉寡人,一个曾经权倾朝野、与太后有染(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又拥有如此巨大声望和人脉的人,在远离咸阳控制的地方,形成这样一个新的‘中心’,他想干什么?他还能干什么?!”

这已经不是疑问,而是近乎咆哮的指控!

李斯感到脊背发凉,他知道,秦王对吕不韦的容忍已经达到了极限。他躬身道:“陛下圣虑深远,文信侯此举……确实欠妥。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亦非文信侯自身之福。”

“福?”嬴政冷笑,“他这是在自寻死路!明目张胆的造反,寡人尚可派兵剿灭!这种暗戳戳的、以声望和交际编织起来的影响力,如同附骨之疽,更让寡人寝食难安!他这是在挑战寡人的底线!是在试探寡人的耐心!”

他绝不能容忍!一个内部的不稳定因素,比外部十个敌国更让他感到威胁。尤其是在他即将启动吞并六国、需要绝对内部稳定和忠诚的时候,吕不韦这种“不安分”的表现,无疑是在他宏伟蓝图上涂抹的一笔极其刺眼且危险的污迹。

必须彻底解决这个隐患!

这个念头,在嬴政心中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之前的流放,看来并未让吕不韦吸取教训,反而让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幻想。那么,就只能采取更彻底、更决绝的手段了。

嬴政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已然做出的、不容更改的杀伐决断。他不再看李斯,而是望向窗外咸阳阴沉的天空,仿佛已经看到了河南那场虚假繁荣的最终结局。

“你退下吧。”嬴政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但其中蕴含的冷意,让李斯不寒而栗。

“臣告退。”李斯躬身,缓缓退出书房。他知道,一场针对吕不韦的最终风暴,已然在秦王心中酝酿成型,只待那最后的诏令发出。

咸阳之眼的注视,从不宽容。而吕不韦在河南的“好日子”,眼看就要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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