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帝国的设计师们在图纸上挥毫泼墨,勾勒着阿房宫的“万人殿”与骊山陵的“水银江河”,当嬴政在咸阳宫的高台上,满怀豪情地眺望着南北两岸那象征其生前死后无上权威的宏大工程时,他脚下这片帝国的根基,正被无数个像石娃一样渺小、沉默、却又承载着一切重量的“基石”们,用血泪和生命艰难地支撑着。
石娃已经不记得自己离开那个位于关中小小的村落,离开那片贫瘠但至少能看见天空、能闻到泥土和庄稼气息的土地,到底有多久了。一年?两年?还是更久?时间在无尽的劳役中变得模糊而粘稠,只剩下日复一日的疲惫、饥饿和疼痛。
他上一次“服役”,是在一条不知道通往何处的驰道工地上。那活儿虽然也累得人能脱掉三层皮,监工的鞭子抽在身上同样火辣辣的疼,但至少,大部分时间是在阳光下。他能看到天空(哪怕是灰蒙蒙的),能感受到风(哪怕是裹挟着尘土的),累了的时候,还能偷偷瞥一眼远处田野里偶尔掠过的飞鸟,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家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枣树。
他曾天真地以为,等这段驰道修完,他或许就能被放归家乡,哪怕只是回去看一眼那早已印象模糊的爹娘和兄弟姐妹,吃一口自家锅里那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他也心满意足了。
然而,帝国的征发,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蛛网,一旦被粘上,就休想轻易挣脱。
驰道工程尚未完全结束,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交代,他们这批刚刚卸下筑路工具的民夫,就像一群被驱赶的牲口,在更多、更凶悍的兵卒看守下,被押送着,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没有归家的喜悦,只有更深沉的迷茫和恐惧。
“都听好了!尔等蒙受皇恩,被征调至骊山皇陵工地!此乃尔等之荣耀!都给我打起精神,好好干!” 一个骑在马上、面色冷硬的军官,用毫无感情的语调宣布了他们的新命运。
骊山陵?
石娃和大多数民夫一样,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而畏惧。他们只知道,那是一个比修路更深、更暗、传说中进去就很难再出来的地方。
当他们终于被驱赶到骊山脚下时,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经历过筑路艰辛的石娃,也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
这哪里是工地?这分明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喧嚣而混乱的人间地狱!
目之所及,是黑压压一片、几乎望不到尽头的人海。成千上万的民夫和刑徒,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在监工此起彼伏的鞭响和呵斥声中,麻木地移动着。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屎尿臊臭、还有一股浓重的、来自地底深处的土腥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什么东西在缓慢腐烂的气息。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些分布在山脚下、如同巨兽张开的黑洞般的地穴入口。民夫们排着扭曲的长队,将挖掘出来的泥土和碎石,用简陋的箩筐或者直接用手推车,从那些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艰难地运送上来。然后,又有另外一批人,将这些土石运送到远处那正在不断“长高”的、巨大的封土堆上去。
石娃和他的同伴们,几乎没有得到任何喘息的机会,就被直接编入了队伍,分配到了最危险、最艰苦的岗位——深入地穴,进行挖掘和支撑作业。
如果说地面的工地是地狱的前厅,那么这地穴之下,就是地狱的核心熔炉。
沿着陡峭、湿滑、仅容一人通过的简易木梯或土阶,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光线迅速消失,温度骤然降低,一股混合着霉菌、地下水和人体污物的、令人作呕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只有每隔很长一段距离才悬挂的一盏如豆油灯,提供着微弱而摇曳的光亮,映照出周围潮湿、狰狞的岩壁和一张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如同鬼魅般麻木的脸。
在这里,工作变得更加原始和危险。他们用最简陋的铜镐、铁锹,甚至直接用双手,去挖掘、去刨开坚硬的土层和岩石。塌方的危险无处不在,头顶时常有松动的土石簌簌落下,每一次异响都让人的心脏提到嗓子眼。石娃就曾亲眼看到,不远处一个刚刚还在奋力挥镐的同伴,连同他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在一声沉闷的巨响后,被突然垮塌的土方彻底掩埋。周围的人发出惊恐的呼喊,监工却只是骂骂咧咧地催促着其他人赶紧清理塌方,继续干活,至于被埋的人……谁会在意呢?他的尸体,或许最终就成为了这陵墓夯土的一部分,或者被垫在了某条运输道路的路基下,真正做到了“与陵墓同在”。
监工们的鞭子,在这里挥舞得更加频繁和凶狠。他们大多是从军队退下来的老兵或者本身就是刑徒小头目,性格暴戾,动辄打骂。任何一点懈怠、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都可能招来一顿皮开肉绽的毒打。石娃的后背上,早已布满了新旧交错的鞭痕,火辣辣地疼,但他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了,或者说,麻木了。
更让人绝望的是口粮。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在这里还时常被克扣、拖延。发下来的粟米粥稀得能当镜子照,掺杂着大量的沙砾和糠皮,偶尔能吃到一块又咸又硬、能崩掉牙的干肉,简直就是过节。饥饿,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日夜啃噬着他们的胃和意志。
石娃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工具,汗水、泥水和偶尔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糊满了他的全身。他的眼神空洞,早已失去了年轻时应有的光彩,只剩下一种动物般的、对食物和生存的本能渴望。他很少说话,周围的同伴们也大多如此。交流是奢侈的,也是危险的,谁知道哪句无心的话会被监工听去,招来祸事?
只有在最深沉的夜晚(如果地底也有夜晚的话),或者累到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岩壁短暂喘息的那一刻,他脑海中才会极其模糊地闪过一些碎片: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娘在昏暗油灯下缝补衣服的身影……弟弟妹妹饿得哇哇大哭的声音……还有那棵歪脖子枣树,不知道今年结的枣子,是甜还是涩?
这些记忆,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遥远,非但不能带来慰藉,反而更加衬托出现实的残酷与无望。
他抬起头,望着头顶那一片无尽的、令人压抑的黑暗,偶尔有土屑掉落在脸上。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滑入他的脑海:自己最终,会不会也像那个被塌方掩埋的同伴一样,永远留在这黑暗的地底,成为这座巨大陵墓的一部分,永世不见天日?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但他连恐惧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只能再次低下头,握紧手中冰冷的工具,继续在这无尽的地狱役途中,麻木地、艰难地,向前爬行。而像他这样的“石娃”,在这骊山脚下,还有成千上万,七十万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