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焦糖孤儿院仿佛被拉长了刻度,日升月落,王孟泽在那里度过了近乎与世隔绝的两年。
七百多个日夜的沉默与书本为伴,让他身上那份属于少年的跳脱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以及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疏离和警惕。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腐烂,或者积攒够力量以另一种方式离开。
直到那辆熟悉的车再次停在了孤儿院门口。
王鑫从车上下来,比起两年前,他憔悴了许多,鬓角竟已星星点点地染上了霜白。
王孟泽被院长叫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父亲。
他原本筑起的高高心墙,在见到那刺眼的白发时,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
一股混杂着陌生、酸楚和一丝残留依恋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本以为自己会恨,会冷漠以对,但此刻,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爸爸。”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沙哑,两年未用的称呼出口的瞬间,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汇聚、打转。
他努力仰起头,不想让它们掉下来。
王鑫看着他,眼神复杂,疲惫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阿泽……你弟弟,他一直闹着要见你。我们……”
他顿了顿,似乎后面的话有些艰难,“我们……也很想你。”
这句“想你”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过王孟泽冰封的心湖,却不足以融化坚冰。
他渴望了太久这样的言语,但此刻听来,却带着一丝不真切的恍惚。
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像小时候那样寻求一个拥抱,一个可以确认这份想念真实性的温暖。
然而,王鑫却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伸手去接他那个旧行李箱,用动作巧妙地避开了这个拥抱。
“走吧,车在外面,我们回家。”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甚至带着点刻意的温和,但那瞬间的回避,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王孟泽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
王孟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然后缓缓垂下。
心底那片绝望的冻土再次蔓延开来。
果然如此。
所谓的想他,恐怕想的……是他胸腔里这颗健康跳动、并且与弟弟高度匹配的心脏吧?
是想着终于到了可以实施那个“备选方案”的时候了吗?
把他接回去,是不是就是为了在某个必要时刻,用他的命,去换弟弟的命?
他很想抓住父亲的胳膊,大声告诉他:我看过那么多医书,我懂得配型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当年那个被你们用“检查身体”就能糊弄过去的小屁孩了!我知道你们接我回来是为了什么!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低下头,跟着王鑫上了车。
日子一天天过去,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反而是一种王孟泽几乎不敢奢望的平静与温暖,慢慢浸润了他干涸的心田。
王梦清已经八岁了,虽然比同龄孩子瘦小些,脸色也常带着病弱的苍白,但精神却很好。
他成了王孟泽的小尾巴,最喜欢黏着哥哥,用软糯的声音不停地叫着“哥哥”,把幼儿园学到的儿歌唱给他听,把舍不得吃的糖果偷偷塞进他手心。
这份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亲近,像阳光一样,一点点驱散着王孟泽心中的阴霾。
王鑫依旧忙碌,大部分时间泡在实验室,但回家的次数明显多了。
他会过问王孟泽的学业,在看到王孟泽书桌上堆积如山的医学书籍时,会难得地露出赞许的神色,宽厚的手掌会自然地揉揉他的头发,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我们阿泽,长大了,懂事了。”
那短暂的接触和认可,是王孟泽曾经梦寐以求的。
郑雯更是将愧疚化为了无微不至的关怀。
她细心打理王孟泽的生活起居,变着花样做他喜欢的菜,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惜和温柔。
她会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事,说着梦清的趣事,仿佛那两年的分离从未发生。
家,似乎真的又变回了记忆中的模样。
温暖的灯光,可口的饭菜,父母的温和,弟弟的笑语。
王孟泽小心翼翼地感受着这一切,那颗被冰封的心,在暖意的包裹下,渐渐融化。
他告诉自己,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父母是爱他的,那可怕的猜测只是他因被抛弃而产生的创伤后遗症。
他又变回了那个渴望爱、容易满足的小男孩,贪婪地汲取着这失而复得的幸福。
然而,在这幸福的表象下,一种更深沉的决定也在他心中扎根。
他亲眼看到弟弟偶尔因为心脏不适而憋得小脸青紫的痛苦模样,看到父母瞬间揪紧的心和强颜欢笑。
他知道,这份脆弱的幸福,完全系于弟弟那颗脆弱的心脏之上。
于是,在学业上,他做出了一个让老师和同学都无法理解的决定——他放弃了常规的升学路径,放弃了那些看似更有“前途”的学科,将全部精力、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心脏医学和人体生命科学的研究中。
他看的书越来越深奥,笔记做得比许多医学生还要详尽,他甚至开始自学大学程度的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
王鑫和郑雯对此不仅没有反对,反而感到无比欣慰。
他们看到的,是儿子的努力和家庭的和谐,却未曾窥见王孟泽内心深处那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所有的一切努力,皆是为了弟弟。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住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哪怕付出的,是他自己的整个未来和人生方向。
他沉浸在研究的海洋里,享受着家人的赞许和弟弟崇拜的目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那潜藏在幸福泡沫之下、关于“心脏匹配”的隐忧。
他努力扮演着那个幸福、懂事、专注于拯救弟弟的天才少年,却不知这份过于沉重的专注,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悲剧。
王孟泽凭借着他惊人的天赋和近乎自虐的努力,结合王鑫实验室的一些前沿理论,竟然真的摸索出了一套独特的辅助治疗方案。
通过药物精准调控和物理辅助手段,最大限度地减轻了王梦清心脏的负荷,让那脆弱的器官得以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下维持着功能。
王梦清的脸色似乎红润了一些,发作的频率也显着降低,家里因此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王鑫和郑雯将这一切归功于王孟泽,对他的赞赏和依赖与日俱增。
他成了这个家不可或缺的支柱,尤其是在王梦清的健康问题上。
王孟泽享受着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是牢牢系在这个家的一部分。
然而,总有那么一些时刻,一些细节,会像细小的冰刺,扎进他看似平静的心湖。
就像今天,家里布置得像个小小的童话王国,彩带、气球、堆成小山的礼物。
定制的巨大蛋糕上,插着数字“10”的蜡烛,烛光摇曳,映照着王梦清兴奋得发红的小脸,也映照着父母眼中毫无保留的宠爱和喜悦。
他们围着王梦清,唱着生日歌,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幸福。
王孟泽站在稍远一点的角落,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这温馨的一幕。
他真心为弟弟高兴,但心底某个角落,却不可抑制地泛起浓重的苦涩。
他看着那跳跃的烛光,看着弟弟在父母簇拥下吹灭蜡烛许愿的样子,一个从未说出口的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我真的很羡慕他……因为他可以过生日啊。
他自己今年已经十七岁了。
从他再次回来后,似乎就没有人郑重地为他庆祝过一次生日。
幼年时的记忆早已模糊。
后来弟弟出生、生病,他的生日就更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被淹没在日复一日的焦虑和忙碌里。
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日具体是哪一天,甚至……可能没有人记得需要去知道。
他就像这个家里的一个特殊存在,被需要,被依赖,却被忽略了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应有的、最基本的仪式感。
眼前的欢声笑语越是热烈,他内心的孤寂就越是清晰。
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关注和赞许,似乎都与他“能救弟弟”这个功能紧密相连。一旦这个功能不再被需要……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