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铜炉里飘着沉水香，李昭垂眸望着案上那盏青瓷茶盏，水面倒映出他微蹙的眉峰。
完颜烈的皮靴声在青砖上敲出细碎的响，待行至五步外，方听见他压低的嗓音：臣完颜烈，见过大梁皇帝。
李昭抬眼时，正撞进对方眼底那抹刻意收敛的急切。
来使穿月白儒服，束发用的却是契丹特有的银狼头簪，半旧的丝绦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光——这是个在两种文明里都讨过生活的角色。通事舍人？李昭指尖叩了叩案角，可会背《论语》？
完颜烈显然没料到会被考校，喉结动了动，却立刻垂首：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尾音带了点草原的卷舌，倒像是刻意练过的官话。
李昭注意到他袖角沾着草屑，想来是连夜赶路。汝主为何愿弃父兄而投我？
话音未落，完颜烈的膝盖已重重磕在砖上。耶律阿保机宠信次子德光！他仰头时眼眶发红，太子监国三年，治畜牧、通汉市，草原诸部都说人皇王比大汗更懂牧民。
可上月大汗猎获白狼，德光献了首《白狼颂》，大汗便把太子的金帐从斡鲁朵东边移到西边......他突然攥紧腰间的海东青玉佩，臣跟了太子十年，见他昨夜在帐外坐了整宿，望着南方的星子掉眼泪。
李昭的指节抵着下巴。
前世读《辽史》，记得耶律倍后来确实因母宠弟而失位，投了后唐。
可此时阿保机尚未称帝，草原各部还在松散的联盟里——这只提前飞来的海东青，究竟是惊弓之鸟，还是带饵的鱼钩？
退下。他挥了挥手，完颜烈退至殿外时，袖口的草屑在风里簌簌落了两片。
李昭唤来小太监：去，传苏娘子来。
御花园的腊梅正开得盛，苏慕烟踩着满地碎金进来时，鬓边斜插的木樨花与梅香缠作一团。陛下。她递上一方染了松烟墨的帕子，使团住的会同驿，昨夜有个穿厨役衣服的，子时三刻翻后墙出去。帕子展开，是半枚狼首青铜扣，属下追了二里地，从他靴底刮下来的。
李昭捏起铜扣，指腹摸到内侧极浅的刻痕——这是契丹亲军皮室军的标记。查他身份。他将铜扣递给苏慕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三日后的深夜，裴仲堪掀帘进了御书房，狐裘上沾着霜。陛下，奏效了。他展开一卷密报，末将按您的吩咐，放风说要封耶律倍为燕王，那厨役今夜刚溜出驿馆，就被陈统领的人截下了。
烛火在裴仲堪的镜片上跳了跳，映出他眼底的冷光。
李昭翻到密报最后一页，墨迹未干：耶律德光已知太子叛意，命我混入团中，若见太子真降，便......后面的字被血浸透了，只余下半枚字。
陛下，这分明是诈降！裴仲堪一拳砸在案上，契丹人最是反复，当年助李克用灭黄巢，转头就烧了云州城！
李昭没接话，起身走到窗边。
冬夜的风卷着梅瓣扑在窗纸上，他望着远处会同驿的灯火，突然笑了：仲堪，你见过草原的狼群吗？
头狼要换的时候，小狼崽们咬得最凶。他转身时，龙纹暗绣在烛火里翻涌，就算耶律倍是诈降，我大梁给他块幽州的地，养着这头失势的人皇王，阿保机和德光能睡得着？
裴仲堪一怔，随即露出笑意：陛下是要借耶律倍这把刀，捅进契丹的肋条骨里。
五日后，完颜烈跪在偏殿接受赐赏。
黄金千两堆在朱漆盘里，映得他眼眶发亮；百箱书卷码在殿角，最上面那本《齐民要术》的封皮还带着墨香。回去告诉太子。李昭将燕王的金印推过去，若他真心归顺，朕许他在幽州建牙帐，统管松漠旧部。
完颜烈捧印的手在发抖，连磕三个响头：太子若负圣恩，叫狼神啃了臣的骨头！
三日后，辽东的密使摸黑进了宫。
李昭展开那卷地图时，烛火地爆了个灯花——《契丹地形图》上，每座斡鲁朵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连阿保机冬季营地旁的温泉眼都画了红圈。
信末写着：愿以国志换生机，望陛下守诺。
此子，可用。李昭将地图收进暗格，抬头时正看见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半张脸。
陛下！值夜太监的声音突然从殿外撞进来，青州急报！
李昭接过那封染了血的八百里加急，展开时，几星暗红的血点溅在韩建忠旧部几个字上。
他望着窗外渐起的北风，梅枝在风里摇晃，把影子投在信纸上，像极了契丹狼旗的纹路。
紫宸殿外的星空突然暗了一瞬，李昭仰头时，见长庚星旁的客星正隐隐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