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居庸关星象哨所的木窗一声被推开。
师兄!少年的声音带着破音,冻得发红的手指死死抠住浑天仪的铜杆,荧惑...荧惑真的东行了!
值夜的陈九斤正捧着粗陶碗喝热粥,闻言手一抖,半碗粟米粥泼在星图上。
他连擦都顾不上,踉跄着扑到望楼边缘。
月光下,浑天仪的铜针正缓缓转动,对应火星位置的青铜小球果然偏移了原本轨迹,在二十八宿的轸宿区域划出一道浅淡的弧。
上个月在幽州星象台,台主说荧惑守心主兵灾,可这东行...陈九斤喉结滚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李昭站在居庸关城墙上的话:往后这长城沿线的星象,要比斥候的马蹄还快。当时台主往每个哨所塞了三本《开元占经》批注本,其中一页被红笔圈了又圈——荧惑东行于轸,胡骑南牧。
少年已经抄起炭笔在羊皮纸上狂草,发顶的布巾被山风掀起:我这就抄三份,一份送幽州帅府,一份送云州烽火台,还有一份...师兄你看,是不是该用快马加急?
用信鸽!陈九斤突然拔高声音,抓起案头的竹笼。
三只灰鸽扑棱棱飞起,足环上的铜筒闪着冷光。
他望着鸽群没入晨雾,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三个月前李昭让人在每座哨所养信鸽时,他还觉得这是观星师的疯点子,如今才明白,这哪是养鸟,分明是在给长城装眼睛。
幽州帅府的议事厅里,李昭正在看军报。
烛火映得他眉峰微蹙,左手无意识摩挲着胸前的玉珏——那是前世校徽熔铸的,此刻触感温凉,像块压舱石。
王爷,星象哨所急报。亲兵掀开布帘,羊皮纸还带着晨露的潮气。
李昭扫过荧惑东行于轸几个字,指节骤然收紧。
前世资料在脑海里翻涌:乾宁三年,契丹耶律氏曾联合奚族南侵,正是从雁门关方向突破。
而今年...他抬眼看向墙上的舆图,雁门关外的红笔标记刺得人眼睛疼。
传高行周、王彦章。他声音平稳,只有指尖在舆图上点出极轻的叩击声,再让情报司把近十日雁门方向的烽火记录送来。
片刻后,高行周裹着染血的铠甲冲进厅内,腰间的佩刀还挂着半片辽军的甲叶:末将在!王彦章紧随其后,玄铁枪往地上一杵,震得青砖簌簌落灰:那耶律斜轸吃了败仗,难不成还敢再来?
李昭没接话,将星报推到二人面前。
高行周的粗指划过荧惑东行,突然抬头:末将昨日收到云州斥候密报,说雁门北三十里有马粪新迹,约摸五千骑的量。
五千?王彦章瞪圆眼睛,前日山谷里才折了他两千,哪来的这么快?
契丹人善骑,从临潢府到雁门,快马只需七日。李昭的指尖沿着长城线移动,停在白羊峪这里年久失修,我上月让人填了半段,但若辽军带了破城锤...他突然抬眼,高将军,二线的三千轻骑现在何处?
在蔚州整备,半日可到。
王将军,玄甲军的弩手还有多少?
八百,都在居庸关后坡藏着,箭簇够射三轮。
李昭的目光扫过舆图上的三个红点:一线守军在白羊峪正面牵制,二线轻骑绕到左翼的狼头沟包抄,我带玄甲军从右翼的鹰嘴崖压后。
等辽军进了山谷,三面合围。他抓起朱笔在白羊峪西侧画了个圈,这里是必经之路,当年安禄山就是从这儿入的关。
王彦章突然捶了下桌子:王爷,末将有个疑问——耶律斜轸吃了大亏,怎会还走老路?
因为他以为我们的注意力还在居庸关。李昭指节叩了叩星报,前日他派快马送密信回辽,说李昭非人力可敌,辽主若要挽回颜面,必然催他速战。他的声音沉下来,而速战...就需要找最的突破口。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情报司的小校掀帘而入,怀里抱着一摞竹简:王爷,雁门方向的烽火记录。李昭快速翻检,最后一页的朱砂标记让他瞳孔微缩——昨夜三更,雁门北峰有三堆烽火,按约定是敌众五千,急行。
传令下去。他霍然起身,玉珏撞在案角发出清响,一线守军即刻前往白羊峪,拆半段城墙做陷阱;二线轻骑换马不换人,辰时前必须到狼头沟;玄甲军随我,卯时出发。
耶律斜轸的马鞭抽在马臀上,皮甲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三天前的山谷伏击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望着前方的白羊峪关,嘴角扯出冷笑——居庸关的吊桥固若金汤,可这白羊峪的残垣,当年他跟着老可汗南侵时,用三架冲车就撞开了。
加速!他吼道,铁鹞子的马蹄踏碎晨霜,惊起一群寒鸦。
当最前的骑兵冲进山谷时,他眯起眼——两侧的山崖光秃秃的,连棵遮阴的树都没有,哪像藏人的样子?
将军!前军的百夫长突然勒马,前面的城墙...好像被动过!
耶律斜轸抬头,果然见原本齐整的城墙缺了个丈许的豁口,碎砖堆成斜坡,像特意给骑兵铺的路。
他心里的疑虑散了大半——李昭的人若要守,怎会留这么大的缺口?
冲过去!他抽出弯刀,过了这关,前面就是大同府的粮库!
铁鹞子的洪流涌进豁口。
就在第一骑踏上碎砖的刹那,两侧山崖传来闷响。
耶律斜轸抬头,只见无数滚木礌石如暴雨倾泻,最前的骑兵连人带马被砸成肉泥。
更可怕的是,原本光秃的山崖上突然冒出黑鸦鸦的脑袋——是李昭的弩手!
撤——他的吼声被箭雨淹没。
玄甲军的破甲箭穿透皮甲,在人群中开出血花。
与此同时,左侧山梁传来号角声,高行周的轻骑如钢刀般切入辽军侧翼,马刀挥处,血雾四溅。
右翼!
右翼有伏兵!后军的喊叫声让耶律斜轸脊背发凉。
他转头,正看见字旗从右侧山崖压下,玄铁枪的寒光映着朝阳,正是王彦章的玄甲军。
杀出去!他挥刀砍翻一个冲过来的淮军,战马的前蹄突然陷进土里——原来碎砖下埋着陷阱,带倒钩的铁蒺藜扎进马腿,血沫喷了他一脸。
混战持续到正午。
当最后一面辽国旗帜倒下时,山谷里的积雪全染成了暗红色。
李昭站在高处,望着被捆成粽子的耶律斜轸,对方的皮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脸上还沾着草屑。
王爷,辽军折了两千八百,耶律斜轸的亲兵只剩十七个。高行周抹了把脸上的血,声音里带着兴奋,末将还搜出他们的军报,果然是要抢大同的粮!
李昭没说话,目光落在山谷的缺口处。
那里的碎砖下,露出半截烧焦的引信——这是他让人提前埋的火油罐,本想等辽军全进山谷再引爆,没想到弩手的箭雨已经打乱了节奏。
传工匠营。他解下外袍披在冻得发抖的小校身上,今日天黑前,必须把这缺口砌高三尺。
每段城墙加三个望楼,每个望楼配十张床弩。
那星象哨所?高行周问。
沿着长城再建五座,每座配信鸽二十只。李昭望向东方,那里的天空正掠过几点灰影,以后,星象台的消息要比马蹄还快。
残阳如血时,最后一批辽军残部逃到长城外的废墟。
带头的百夫长勒住马,望着前方发愣——原本荒草丛生的废墟上,一座新砌的望楼正立着,窗口透出昏黄的灯火。
楼前的旗杆上,观星师的皂色长袍被风掀起,隐约可见字的暗纹。
他踢了马腹一脚,声音发颤,他们...他们连废墟都守着!
幽州帅府的后堂里,李昭卸了铠甲,接过侍女递来的参茶。
窗外的月光落在案头,那里躺着半卷未拆的信笺,封泥上印着朵并蒂莲——是苏慕烟的私印。
他指尖抚过封泥,嘴角勾起极淡的笑,将信笺收进檀木匣里。
明日...他望着窗外的星空,轻声道,该让烟儿的人动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