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殿的铜漏滴完最后一滴时,刘氏掀开窗边的锦幔。
晨雾裹着露水漫进来,打湿了她挽起的螺髻——那是她特意梳的,像极了当年在苏州闺房里,母亲给她梳的晨起妆。
陛下。她转身,看见王衍正对着龙袍发怔。
金线绣的九龙在晨曦里泛着冷光,他却只盯着腰间那枚玉璏,该换素缣了。
王衍的手指在龙袍上蹭了又蹭,像是要把绣线里的龙鳞都磨平:昨日还说要带朕去剑门...王承休那阉竖,倒比兔子跑得快。他突然扯过案上的素缣,布料擦过烛台,火星子溅在袖口,嘶——他缩了缩手,却没去拍,任那点焦痕慢慢扩大,刘氏,你说...朕若不降,成都百姓会怎样?
刘氏接过素缣,替他解下冕冠。
珠玉相击的脆响里,她想起昨夜在御花园,几个小宦官蹲在假山下哭:淮南军不杀降,王将军说的。又想起宫墙外飘进来的童谣,紫微星落蜀道寒,锦官城里换新天——那调子,和她小时候在苏州听的《采莲曲》竟有几分像。
陛下。她将素缣系在他颈间,昨日有老卒在承明殿外跪了整夜,说他儿子在汉州被前蜀兵抓了丁,淮南军来了才放回来。她指尖拂过他后颈的冷汗,百姓要的不是龙袍上的金,是锅里的米。
王衍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素缣歪在肩头,眼角还沾着昨夜的泪痕。
像极了那年上元节,他扮作乞儿溜出宫,被巡城卫抓去时的模样。
拿绳子来。他突然说。
刘氏一怔,随即从妆匣里取出段白麻。
麻线蹭过她掌心的薄茧——那是从前在教坊司弹琵琶磨出来的。
她绕着王衍的手腕缠了三圈,又在背后打了个活结:松些?
紧着吧。王衍盯着自己被缚的双手,当年父皇囚杀顾彦晖,用的也是这种麻。他踉跄着往殿外走,素缣扫过门槛时勾住了,等等...他弯腰去扯,却见门槛下卡着块碎瓷片,青釉上还留着半朵莲花,这是...昨夜那盏茶盏?
刘氏蹲下来替他捡起碎瓷。
月光下苏慕烟说的碎了能粘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她将瓷片塞进袖中:走吧,朱雀门的百姓该等急了。
朱雀门前的青石板还凝着夜露。
王衍跪在石阶上时,膝盖立刻沁出湿意。
他抬头,看见城楼上两个大字被晨雾洇得模糊,像被水浸过的旧画。
蜀主降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人群从巷子里涌出来,挑着菜担的、挎着竹篮的、扶着老人的,把朱雀街挤得水泄不通。
有个穿粗布衫的妇人挤到最前面,怀里的孩子正啃着半块炊饼——那饼皮黄亮亮的,不像蜀宫的精细点心,倒像淮南军发的军粮。
陛下!张格的声音从街角劈过来。
他穿着褪色的绯色官服,腰间的金鱼袋晃得人眼晕,你忘了先帝在永陵说的话?
蜀道天险,当守不当降!
王衍的背佝偻得更低了。
他听见张格的靴底碾过青石板,听见那老臣的喘息声越来越近,却始终不敢抬头——他怕看见张格眼里的失望,像极了当年他在御花园打翻母后的玉瓶时,乳母看他的眼神。
张相。刘氏起身,挡住王衍的视线,昨夜西市着了火,是淮南军的救火队冲进去抢出了粮栈。她望着张格鬓角的白发,您当年主政梓州时,为了修滕王阁,逼死过三个抗税的老农。
可淮南军的高将军,昨日在城外开了粥棚,连麻风病人都能喝上热粥。
张格的手指攥得发白。
他望着跪在地上的王衍,又望着四周举着火把的百姓——那些火把不是松枝,是淮南军特有的浸油麻秆,火光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暖融融的。
他突然转身,官靴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鼓点,消失在巷口的晨雾里。
马蹄声由远及近时,王衍的额头沁出了汗。
他数着那声音,一声、两声...直到玄甲骑兵的影子罩住他的脸。
蜀主。
李昭的声音像浸过井水的玉,凉而温润。
王衍抬头,看见他坐在乌骓马上,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方淮南王的金印。
臣...臣王衍,愿献前蜀山河。他的声音发颤,双手被麻线勒得泛白。
李昭翻身下马,腰间的横刀轻碰在马镫上,叮的一声。
他伸手按住王衍的肩:何须自缚?指尖一挑,活结应声而解。
王衍望着自己重获自由的双手,突然哭出声来。
那哭声像破了洞的竹筒,先是细细的抽噎,接着越来越响,惊飞了城楼上的麻雀。
朕...朕以为...他抽着鼻子,当年梁太祖囚唐昭宗,用的是铁索;晋高祖俘李从珂,割了他的舌头...
此非梁晋。李昭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王衍肩头,孤封你为归义侯,食邑三千户,即日启程去寿州。他望着四周踮脚张望的百姓,提高声音,孤取蜀,为的是止戈,非为斩降。
仁义之师!人群里有人喊。
救世之主!又有人应。
香灰像细雪般落下来。
王衍这才注意到,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摆了香案,檀木香混着新蒸的馒头香,漫得满街都是。
韩保贞挤到最前面,捧着个红漆木匣,匣里的前蜀印绶在晨光里泛着暖光:淮南王,这是成都府的户籍册,共二十三万六千户。他的手在抖,保贞愿为新主守成都。
李昭接过木匣,指尖扫过册页边缘的虫蛀痕迹——那是前蜀历年的赋税记录,最末一页还沾着半块茶渍。
他望着韩保贞鬓角的白发:你做过三任成都少尹,百姓说你断案时,连卖胡饼的老翁都肯服。他将木匣递回,即日起,你为成都尹。
韩保贞的膝盖一弯,就要下拜。
李昭伸手扶住:孤要的是治蜀能臣,不是磕头的官。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
王衍望着这一幕,突然想起昨夜刘氏说的话:陛下,紫微星落了,可天亮了。他摸了摸袖中那块碎瓷,突然觉得那冷硬的瓷片,竟也有了几分温度。
报——
信使的马蹄声惊散了欢呼。
李昭转身,看见那骑者浑身是汗,怀里的密报还沾着长江水的潮气。
南诏使者已在夔州等候七日,持国书求见。
李昭接过密报,封泥上的南诏火凤纹还带着余温。
他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剑门关,嘴角勾起半分笑意:让他们再等七日。他将密报递给身边的亲卫,去请安重诲来府衙。
晨雾渐渐散了。
李昭望着朱雀门上重新挂起的大旗,听着巷尾传来的说书声:话说那紫微星落蜀道边,却见得——他翻身上马,玄甲在晨光里泛着淡金,走,进城。
马蹄声再次响起时,王衍望着李昭的背影,突然懂了刘氏昨夜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太阳升起的亮,是有人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
而此刻的成都府衙里,安重诲的官靴声正沿着青石阶,一步步逼近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