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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寒意未褪。

李致贤踏着露水与晨霜,穿过逐渐苏醒的静水县城门。守城的兵丁抱着长矛,缩在城门洞里打着瞌睡,对他这早早入城的独行客并未过多留意。城内的街道尚且冷清,只有几个早起的贩夫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或是挑着担子,为一天的营生做着准备。

他步履迅疾,却并非仓皇。一夜未眠的疲惫被冰冷的晨风驱散了不少,但更深沉的思虑却如同附骨之疽,盘桓在他心头,挥之不去。黄家破败的茅屋,黄惜才那惊世的言论与梦中呓语,黄菡超乎常人的聪慧,还有那袋留下的银钱和书信……这一切交织成一团迷雾,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需要尽快回到官驿,换下这身已沾染了贫寒气息的道袍,重新做回那个手握权柄、肩负皇命的中枢令李致贤。只有回到那个身份,他才能调动资源,才能理清思绪,才能应对眼前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局面。

官驿坐落在县城相对僻静的西街,一座三进出的院落,粉墙黛瓦,比起周遭的民居显得规整而气派。门口两名值守的驿卒认得他,见他一大早从外归来,虽面露诧异,却不敢多问,连忙躬身行礼,无声地推开沉重的黑漆木门。

跨过高高的门槛,踏入驿馆院内,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再是茅屋的霉味与酸馊气,而是打扫洁净的庭院散发出的淡淡水汽,以及从值房飘来的、预备早餐的米粥清香。这种秩序井然的官家氛围,让他紧绷了一夜的心神稍稍松弛了几分。

早有眼尖的驿丞听得动静,一路小跑着迎了出来。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精干男子,穿着浆洗得笔挺的驿丞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殷勤:“大人,您回来了?这大清早的,您这是……”他打量着李致贤略显风尘之色、却依旧难掩清贵的衣袍,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探问。

“昨夜偶有所得,外出走了走,体察一下此地风土民情。”李致贤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一边说着,一边径直朝着自己下榻的上房走去。他不欲多言,更不会透露昨夜具体行踪。

驿丞是何等乖觉之人,见上官不愿多说,立刻噤声,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连声道:“是,是,大人勤于王事,实乃我等楷模。热水早已备好,早膳也立刻给您送到房里去?”

“嗯。”李致贤淡淡应了一声,脚步未停。

回到上房,关上房门,将驿丞关切的目光隔绝在外。房间宽敞明亮,家具虽非极尽奢华,却也干净整洁,一应用具俱全。暖笼里炭火未熄,散发着融融暖意,与昨夜那冰冷刺骨的稻草铺恍若两个世界。

他站在房间中央,沉默了片刻。茅屋中的景象与官驿的舒适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让他心中那份因贫富悬殊而生的复杂情绪再次翻涌起来。但他很快将这股情绪压下。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他动作利落地脱下那身便于行走民间的道袍,换上了一袭质料上乘、做工精致的靛蓝色常服,腰间系上玉带,悬上那枚看似普通、实则刻有家族徽记的玉佩。对镜整理衣冠时,镜中之人眉宇间的疲惫已被一种沉静的威仪所取代,眼神锐利而深邃,不再是那个与说书人论道、与孩童观星的“李贤”,而是手握实权、奉旨查案的中枢令李致贤。

刚刚整理停当,门外便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以及驿丞小心翼翼的声音:“大人,早膳送来了。”

“进来。”

门被推开,驿丞亲自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进来,上面摆着几样精致的清粥小菜和点心。他手脚麻利地将餐食在桌上摆好,垂手恭立一旁,等候吩咐。

李致贤在桌边坐下,并未立刻动筷,而是看似随意地问道:“本官离京这些时日,驿馆可曾收到任何来自京城的公文或消息?”

驿丞连忙躬身回答:“回大人,昨日午后确有一份公文送至,是加急驿马送来的,封着火漆,标注着‘中枢急件’,小的不敢怠慢,已妥善收存在驿馆文书房内,等候大人回来查阅。”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昨日傍晚还有两位差官从州府赶来,说是奉了上命,前来听候大人调遣,此刻正在前院值房等候召见。”

李致贤眸光微微一闪。京城的急件?州府派来的差官?看来,他这次奉旨出京查案,上面并未让他有太多喘息的时间,催促的指令和协助的人手已然到位。

“嗯。”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让那两位差官稍候。先用饭,饭后本官自会处理公务。”

“是,是。”驿丞连声应着,恭敬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内恢复了安静。李致贤拿起银箸,慢慢用着早膳,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别处。京城的急件会是什么内容?是陛下催问案情?还是朝中又有了新的动向?州府派来的差官,是真心协助,还是某些人安插的眼线?

这一切,都意味着“茂儿爷”一案,远比他出发时所了解的更为复杂和紧迫。

而静水县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似乎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黄家父子……他们的出现,是一个意外的插曲,还是冥冥中与即将展开的案情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他快速而不失优雅地用完了早膳。漱口净手之后,他并未立刻召见那两位差官,而是对门外候着的驿丞道:“带本官去文书房。”

“是,大人请随小的来。”

文书房在驿馆的二进院东厢,是一间安静而戒备稍严的房间。驿丞取出钥匙打开门锁,请李致贤入内,自己则守候在门外。

房间内充斥着纸张和墨锭的味道。靠墙是一排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过往的文书档案。正中一张大书案,案上,一份封着鲜红火漆、盖着中枢省印鉴的公文袋格外显眼。

李致贤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公文。火漆完好无损。他熟练地剥开火漆,取出里面的公文。

公文的内容并不冗长,但字字千钧。首先是陛下通过中枢省发出的询问,语气虽还算平和,但已透出对“茂儿爷”连环盗案久未破获的不满与催促,强调此案影响恶劣,关乎朝廷颜面,命他抵达任所后,务必尽快查明真相,缉拿元凶,不得有误。

后面还附有一份来自刑部的简报,更新了最新的案情:就在他离京后不久,“茂儿爷”再次出手,目标直指京城一位颇有声望的皇商,盗走的并非寻常金银,而是一批极其珍贵的、准备进献宫中的海外珠宝,并在现场再次留下了那个嚣张的标记。此事已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舆论哗然。

公文的最后,则是告知他,已行文沿途州府,命其抽调精干人手,供他差遣,协助查案。

李致贤放下公文,面色沉静,但眼神已然变得无比锐利。压力,如同实质般骤然压了下来。陛下的催促,案情的升级,都意味着他必须立刻投入全部精力,不容有丝毫拖延和差错。

他走出文书房,对驿丞道:“传那两位差官来书房见我。”

“是!”

很快,两名身着公服、身形精悍、眼神锐利的男子被引到了书房。他们看起来约莫三十上下,行动间透着干练,进入房间后便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

“卑职赵干,奉州府崔大人之命,前来听候李大人差遣!”两人异口同声,声音洪亮。

李致贤端坐于书案之后,目光如电,仔细打量着二人。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二位一路辛苦。既是崔大人派来的,想必也是办案的好手。对本官此次奉旨查办的‘茂儿爷’一案,你们了解多少?”

名为赵干的差官似乎是领头,上前一步,拱手回道:“回大人,卑职二人动身前,崔大人已简要告知,乃是京城接连发生数起巨贾被盗大案,贼人手法高明,行事嚣张,留下标记,自称‘茂儿爷’。此案已上达天听,陛下震怒,特命大人您主持侦办。至于具体案情细节,卑职等所知有限,一切还需大人示下。”

回答得体,滴水不漏。李致贤微微颔首,看不出喜怒。他需要的是能办事的人,至于忠诚度,需要在后续事务中慢慢考察。

“嗯。”李致贤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上的那份公文,“案情又有新变化。贼子愈发猖獗,竟敢盗取贡品。陛下已在催促。本官即日便要开始着手调查。你二人既来协助,便需尽心竭力,恪尽职守。”

“卑职必定竭尽所能,助大人早日破案,以报皇恩!”两人再次躬身,语气斩钉截铁。

“好。”李致贤站起身,“你二人先去熟悉一下静水县的基本情况,尤其是近来可有可疑人物出入,或是类似盗案的风声。午后,本官再具体分派任务。”

“是!卑职遵命!”赵干和王忠行礼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李致贤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院落中枯草的淡淡气息。

静水县,将成为他查办“茂儿爷”一案的第一站。虽然案发中心在京城,但贼人来无影去无踪,其落脚点、销赃渠道,很可能就在京城周边乃至像静水这样的州县。陛下命他“赴任”,而非直接“查案”,亦有让他从外围着手,暗中查访之意。

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而专注,昨夜黄家带来的疑虑和波澜,被更大的责任和更紧迫的案件暂时压到了心底深处,但并未消失,只是如同潜流,在更庞大的水压下暗自涌动。

他重新坐回书案前,铺开纸张,磨墨润笔。他需要先将昨夜所见所闻,尤其是对黄家父子的观察与疑虑,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隐语简要记录下来。这不是正式的案卷,而是他个人的备忘与线索储存。那个名叫黄菡的孩子对星象的认知,以及他无意中望向玉佩的眼神,都被他细细记下,并在旁边画上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然后,他开始起草给朝廷的回复奏章,陈述自己已抵达静水县,即将着手开展调查,请陛下放心云云。奏章用语恭谨而自信,并未提及昨夜具体的微服私访,只笼统说“初步体察民情,了解地方风貌”。

处理完这些文书,已近中午。

驿丞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询问是否传午膳。

李致贤摆了摆手,示意稍候。他站起身,在书房内缓缓踱步。

“茂儿爷”……京城巨盗……贡品……嚣张标记……

黄惜才……“神妖论”……聪慧孩童……梦中呓语“京城”、“风险”……

两条线,一条是皇命钦差,迫在眉睫;一条是意外发现,迷雾重重。

它们之间,会有联系吗?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念头忽然划过李致贤的脑海:那个看似穷困潦倒、却语出惊人的说书人,那个聪慧得异乎寻常的孩子,他们隐藏的秘密,会不会与这桩震惊京师的盗案有关?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随即又暗自摇头,觉得可能性微乎其微。黄家那般贫困,黄惜才更像个沉溺于旧日思绪的落魄文人,如何能与手段高超、来去无踪的巨盗联系起来?

但,那“神妖论”中对既定秩序的质疑,那孩子超常的观察力……又似乎隐隐透着某种不寻常的底色。

他停下脚步,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刑部简报上关于“茂儿爷”嚣张标记的描述上。

也许,他该派人去细细查访一下那个黄惜才的底细了。不是为了那点私人好奇,而是出于一种职业性的、对任何潜在异常的高度警惕。

就在他思忖之际,门外传来了驿丞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回禀声:

“大人,赵干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李致贤眉峰一挑:“让他进来。”

赵干快步走进书房,脸色凝重,拱手道:“大人,卑职方才在外初步探听,得知一桩事,觉得有些蹊跷,特来禀报。”

“讲。”

“卑职问及本县近来可有异事,有衙役提及,约莫半月前,县郊曾发生过一桩小窃案,失窃的是城外一座荒废山神庙里的一尊老旧铜磬,本不值几个钱,报案后县衙也未深究。但蹊跷的是,据那发现失窃的老庙祝说,那偷磬的贼人,在现场也留下了一个奇怪的标记——”

赵干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李致贤,语气变得有些奇异,“那标记……据老庙祝比划,似乎……像是一只猫头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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