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阳市府大楼矗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沉闷的天光，像一头蛰伏的、沉默的巨兽。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进出者的肩头，仿佛预示着某种山雨欲来的凝滞。
袁天步出电梯，皮鞋踏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
他身后跟着新任秘书姜如烟，她怀抱一摞厚厚的文件，步履轻捷而无声，如同他的一道影子。
副市长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新家具气息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宽大的办公桌，深色的皮质座椅，靠墙的书柜尚未填满，显得有些空旷。
袁天走到窗边，俯瞰着楼下蚂蚁般穿行的车辆和行人。
视野尽头，赤阳河浑浊的河水无声流淌，河对岸，是正在拔地而起的新城区轮廓，其中几处塔吊林立的工地，正是他赴任后引进的磐石集团等几个重大投资项目。
“袁市长，这是今天下午市政府常务会议的议题材料，还有需要您过目的几份文件。”
姜如烟的声音清冷平静，将文件分门别类放在他桌上。
她今天穿着一身合体的藏青色职业套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齐肩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眉眼间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干练。
袁天回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这位秘书自他上任便由办公室安排过来，话不多，但交代下去的事情总能办得妥帖周全，效率极高，如同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
“好，辛苦了。”袁天点点头，拿起最上面那份会议材料。议题涉及他分管的科技产业园土地平整进度汇报。
他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磐石集团那个高端精密制造项目的厂房地基都快要浇筑了，土地手续上竟还有“遗留问题”需要常务会讨论？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下午三点，市政府第一会议室。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市长钟晓亮端坐主位，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惯常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微笑。
他左侧依次是几位副市长，右侧是相关的委办局一把手。袁天的位置在钟晓亮左侧第二位。空气中弥漫着茶水、烟草以及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张力。
会议按流程进行。当议题轮到袁天分管的科技产业园土地问题时，国土规划局局长孙茂才清了清嗓子，摊开面前的文件夹：“关于科技产业园c-07地块，也就是磐石集团项目用地，目前还存在一个小的权属争议点，涉及旁边一个村集体的历史用地边界认定。
我们局正在积极协调，但需要一点时间核实原始档案，确保程序万无一失……”
孙茂才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冠冕堂皇。袁天知道，所谓的“历史边界”，早在他带队招商前，市里就组织过联合测绘，根本不存在大的争议。
磐石集团的项目推进计划卡在土地证上，卡了快半个月了。
袁天正要开口，主位上的钟晓亮却先一步放下手中的保温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孙局长说得对，程序必须严谨。”钟晓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
目光转向袁天，“袁天同志啊，招商引资，引进大项目，这是好事，是大功劳。我们市里上下都支持。”
他话锋陡然一转，笑容里渗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但是，越是这种大项目，越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经得起方方面面的审视。
高标准，严要求，这不是卡谁，是保护干部，也是对投资方负责嘛！特别是新来的同志，情况不熟，更要稳扎稳打，多听听老同志的意见，多看看实际情况，不能急于求成，更不能…瞎指挥嘛。”
“瞎指挥”三个字，他说得轻飘飘，却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扎向袁天。会议室内瞬间落针可闻。
几位钟晓亮的嫡系，如财政局局长赵立民、环保局局长钱开等人，眼观鼻，鼻观心，嘴角却若有若无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其他一些干部则低下头，假装翻看文件。
袁天能感受到身旁姜如烟身体瞬间的绷紧，以及她投来的那道带着隐忧的、极快的目光。
他胸腔里一股火气直往上顶，但脸上神色丝毫未变，甚至嘴角还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迎向钟晓亮的目光，声音平稳清晰：“钟市长提醒得很及时。磐石集团的项目，从接洽、谈判到签约落地，所有环节都严格遵循国家法律法规和市里的相关规定，所有会议纪要、决策流程、合同文本，包括每一笔土地预付款的流转记录，都完整可查。
程序严谨是基础，项目早日投产见效，为赤阳创造税收和就业，更是我们的责任。关于c-07地块的所谓争议，国土局前期联合测绘报告清晰无误，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尽快依法依规完善后续手续，而不是被一些莫须有的‘历史问题’拖延进度，影响赤阳的营商信誉。
会后，我会亲自跟进国土局，梳理清楚每一个环节，确保项目顺利推进。”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笃定，直接点破了孙茂才托词下的拖延本质，更将“影响营商信誉”这顶帽子巧妙地抛了回去。
钟晓亮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阴鸷。
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没有再直接反驳，只是拖长了语调：“嗯！袁副市长有决心是好的。那就……按程序，抓紧办吧。散会！”
“散会”二字，带着明显的不悦。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
袁天收拾起自己的笔记本，眼角余光瞥见孙茂才擦着汗凑到钟晓亮身边，似乎在低声解释着什么。
钟晓亮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走出会议室，走廊里压抑的空气似乎并未散去。姜如烟紧跟在袁天身后半步，低声道：“袁市长，国土局那边，我下午就去盯，把测绘报告和所有签批件再梳理一遍。”
“嗯。”袁天应了一声，脚步未停，“通知磐石项目组负责人，下午四点，我们开个短会，梳理所有堵点，明确时间表。”
“好的。”姜如烟立刻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