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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晚霞将天边的云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周怀瑾终于扫完了最后一片雪。他直起腰,看着眼前洁净如洗的广场,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与成就感油然而生。他浑身酸痛,几近虚脱,精神却异常的清明与亢奋。

冯谚诰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身后。“感觉如何?”“弟子……感觉很好。”周怀瑾的声音有些沙哑。“扫雪,扫的是地上的雪,也是心里的尘。”冯谚诰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你今日能静下心来,找到‘势’的门径,便是我收你为徒的第一份见面礼。记住,武学之道,不在于招式多寡,而在于对‘力’的认知。何时你能将扫帚使得如臂使指,将这广场扫得不见一丝烟火气,你的根基,便算打下了。”周怀瑾似懂非懂,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去吧,吃饭,休息。”冯谚诰挥了挥手,“明日,继续。”“是,师父。”

周怀瑾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步走向饭堂。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影子,仿佛比他本人要更加挺拔、更加坚定。灵鹤山的第一日,他没有学到一招半式,却仿佛学到了比任何招式都更重要的东西。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周世通回到府中,将自己关在书房。他提笔,写下一封家书,寄往远在并州的大营。信中,他详细述说了周怀瑾拜师的始末。他知道,这件事情,必须让那个人知道。那个人,便是当朝权倾朝野的尚书右仆射,杨素。而周世通的夫人,则在佛堂中点燃了一炷香,默默祈祷。她不求儿子名扬天下,只求他一生平安。江湖与庙堂,看似遥远,却总有千丝万缕的线,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悄然连接……

光阴在灵鹤山,流淌得既慢又快。慢,是因为日复一日的枯燥。快,是因为心无旁骛的专注。转眼,半月已过。周怀瑾每日的功课,依旧是扫雪。山上的雪似乎永远也下不完,旧雪方歇,新雪又至。那柄竹扫帚,他已使得愈发纯熟。从最初的笨拙费力,到如今的圆转如意,他渐渐体会到了冯谚诰所说的“势”。他不再是单纯地用手臂挥舞,而是以腰为轴,以身为轮,呼吸吐纳间,一股微弱的气流开始在丹田凝聚,顺着经脉流转,赋予每一次挥扫一种绵长而坚韧的力量。如今的他,一扫帚下去,能将数尺见方的积雪整片掀起,轻飘飘地送到指定的位置,落地无声。整个广场的清扫时间,也从最初的一整天,缩短到了两个时辰。

这份肉眼可见的进步,让周怀瑾自己都感到欣喜。尽管他依旧未学一招具体的拳脚功夫,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某种脱胎换骨的变化。然而,这份变化,在某些人眼中,却成了刺目的沙砾。

灵鹤宫除了冯氏父女,尚有十七八名常住的弟子。他们大多是早年冯谚诰与兖姬偶尔下山游玩时,随手收留的孤儿,或是慕名而来,凭借毅力与天分通过了考验的江湖后进。莫非,便是其中之一。莫非年约二十五岁,在灵鹤山已待了近十年。他在这帮弟子里算资质平庸,不好不坏,胜在为人勤恳,做事也算踏实,因此才能留到今天。他每日看着冯谚诰指点冯嫣儿那神乎其神的武功,心中羡慕不已,却也知道自己与那天堑般的差距,倒也认命。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是这些普通弟子中的大师兄,将来或许能得师父另眼相看,传授一两手压箱底的功夫。但周怀瑾的到来,打破了他的幻想。

一个养尊处优的尚书公子,凭什么一来就能得到师父的亲自关注?每日清晨,冯谚诰都会在周怀瑾开始扫雪前,与他闲谈几句,看似说的是天气阴晴,草木枯荣,实则句句暗含武学至理。这份待遇,是他们这些记名弟子十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更让他嫉妒的是,周怀瑾的进步神速。短短半月,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到如今气韵沉凝,举手投足间已隐隐有了高手的架势。这让苦练了十年,才勉强做到气随意走的莫非,情何以堪?人心中的嫉妒,就像潮湿角落里滋生的苔藓,一旦有了缝隙,便会疯狂蔓延。

这一日,天色放晴,冬日暖阳懒洋洋地照着,积雪融化,广场上不再需要清扫。冯谚诰便让众弟子在演武场上,各自修习基础的桩功与吐纳法门。

周怀瑾第一次站在这里,与众人一同练功,心中颇有些激动。他学着旁人的样子,扎下一个四平大马,凝神静气。然而,他这马步,虽有其形,却无其神。毕竟是初学,下盘虚浮,气息也未能完全沉入丹田。

“哼,不愧是京城来的贵公子,这马步扎得,跟青楼姑娘描眉似的,中看不中用。”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周怀瑾眉头一皱,循声望去,正是莫非。他斜倚在一旁的兵器架上,双手抱胸,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几名与莫非交好的弟子,也跟着低声笑了起来。周怀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气,并未理会。他记得师父的教诲,习武先修心。这点口舌之争,若是放在心上,便是自己落了下乘。见周怀瑾不搭理,莫非自觉无趣,却又不甘心就此罢休。他眼珠一转,目光落在了不远处树下读书的周握瑜身上。

这半月来,周握瑜每日都会陪着兄长。兄长练功,他便在不远处寻一处安静所在,静心攻读。他带来的书籍,多是刑律典籍与历朝疑案卷宗以及考试要考的书目,为开春后的殿试做着最后的准备。

“喂,我说周大公子,”莫非提高了音量,踱步到周怀瑾面前,“你这般苦练,莫不是想学师父一样,当个威震天下的大侠?只可惜啊,有些人天生就不是这块料。我看你还不如跟你那只会读书的弟弟学学,考个功名,回京城当个官,岂不比在这里受罪强?”这话已是赤裸裸的挑衅了。周怀瑾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莫师兄,我敬你是师兄,还请你说话放尊重些。我弟弟如何,与你何干?”“哟,生气了?”莫非怪笑一声,“我说错了吗?一个靠着老子,一个靠着哥哥,你们两兄弟,不就是来我们灵鹤山白吃白喝的吗?这里是武学圣地,不是你们这种贵公子的避世之所!”“你!”周怀瑾血气上涌,拳头瞬间握紧。他可以忍受别人嘲讽自己,却绝不能容忍他们侮辱自己的家人。

就在他即将按捺不住,要上前理论之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树下传来。“莫非兄此言差矣。”周握瑜合上书卷,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容不迫地走了过来。他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但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却不见半分笑意。“我与兄长,受冯伯伯恩惠,留于此地,确为叨扰。然,‘英雄不问出处’,我兄长既已拜师,便是灵鹤宫弟子,与灵鹤宫诸位师兄一般无二。他出身如何,与他能否学好武功,并无必然关联。莫非兄以出身论断人之高下,岂非落了下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莫非,继续道:“再者,莫非兄方才言及家父与家兄,言语间颇有微词。须知,我等在此能安然习文练武,正是因为有千千万万如家父一般的文臣,在朝堂之上殚精竭虑,维持国朝安稳。亦有无数将士,镇守边疆,方能换来这海晏河清。文治武功,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莫师兄身在江湖,却轻贱庙堂,此等见识,未免有些……浅薄了。”

一番话,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却又字字诛心。既点出了莫非的逻辑谬误,又站在大义的高度,反将了他一军。演武场上,瞬间鸦雀无声。那些原本还在窃笑的弟子,此刻都面露尴尬之色。他们平日里只知练武,何曾听过这般道理?一时间,都觉得周握瑜说得极有道理,看向莫非的眼神也变了。莫非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本想羞辱周怀瑾,却被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当众驳斥得体无完肤。他恼羞成怒,武人的蛮横压过了理智。“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书生!我不与你辩经,我只知道,在江湖上,拳头才是硬道理!”话音未落,他竟是猛地一个箭步上前,右手成爪,直取周握瑜的肩头!他这一招,虽未用上全力,但速度极快,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他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在这里,嘴皮子是没用的。

“仲珉小心!”周怀瑾大惊失色,想也不想,立刻跨步上前,挡在弟弟身前,同时双臂交叉,摆出一个格挡的架势。然而,他这半个月练的只是桩功,从未有过实战经验。莫非见他出头,冷笑一声,爪势不减,只是微微一偏,依旧抓向他身后的周握瑜。他算准了周怀瑾必然会回身救援,届时门户大开,自己便可轻易将他制住,一举羞辱兄弟二人。这一下变故,兔起鹘落,快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嗡——”一声轻微的颤鸣,仿佛是琴弦被拨动。整个演武场上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那凛冽的寒风,停了。那飘飞的枯叶,顿住了。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唯一能动的,是莫非。但他宁愿自己动不了——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至极的威压,如同万丈雪山当头压下,将他牢牢锁定。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血液仿佛都要被冻结。那只探出的手爪,僵在半空,再也无法寸进分毫。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那股威压的来源。

是冯嫣儿。她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场边的一株梅树下。她依旧是一袭白衣,手里还拈着一朵刚刚摘下的红梅。她没有看莫非,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头,静静地欣赏着手中的花朵,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可那股足以让天地失色的恐怖气机,正是从她那纤弱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灵鹤宫的规矩,同门之间,禁止私斗。”她的声音,清冷得如同山巅的寒泉,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烙印在心底。“念你初犯,饶你一次。”她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了莫非身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片纯粹的、漠然的虚无。仿佛在看一块石头,一棵枯草,一件毫无生命、毫无意义的东西。

莫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双腿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他甚至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心。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冯嫣儿收回目光,屈指一弹。她指尖那朵红梅,花瓣瞬间分离,化作五片绯红的流光,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激射而出。它们没有飞向莫非,而是精准地绕过周家兄弟,射向莫非身后不远处的五座练功用的石锁。“噗!噗!噗!噗!噗!”五声轻响,几乎连成一片。那五座由坚硬青石打磨而成,每座都重达百斤的石锁,竟在同一时间,悄无声息地化作了一堆细腻的石粉,被风一吹,便散了。

整个演武场,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五堆石粉,脊背上冷汗涔涔。以柔克刚,摘叶飞花,伤人已是极高的境界。而冯嫣儿,竟能用最柔软的花瓣,将坚硬的石锁震成齑粉,这份功力,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这是何等恐怖的内力!何等精准的控制!冯嫣儿做完这一切,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她将光秃秃的花萼随手一抛,转身,一步步向宫内走去。“他二人,是客。”清冷的声音,遥遥传来,作为最后的总结。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那股笼罩在众人心头的威压才缓缓散去。演武场上的空气,仿佛又重新开始流动。

莫非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他看着那五堆石粉,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知道,若是那五片花瓣是对着自己来的,他此刻早已尸骨无存。

周怀瑾和周握瑜也怔在原地,心头震撼无以复加。周怀瑾是震撼于那份超凡入圣的武功,而周握瑜,则是看着冯嫣儿离去的背影,那双澄澈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强大,还有那强大背后,深不见底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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