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区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地压在两人的胸口。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逐渐吞噬,室内光线变得晦暗不明,一如他们此刻的心境。
顾言琛的双手在桌下紧紧交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被指甲硌出深痕,那尖锐的疼痛是他此刻保持清醒和继续说下去的唯一的支撑。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对他全然信赖的眼睛,此刻只怕会映照出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懦弱与狼狈。
林小溪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她的目光落在顾言琛低垂的眼睫上,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条,等待着他开口。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又加了一码重量,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空腔里疯狂跳动又无力坠落的回声。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与她接触的瞬间,像是被烫到一般,又迅速移开,落在了桌面上那片模糊的木纹上。
“小溪……”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粝的水泥地,“昨天……我回老宅了。”
来了。小溪的心猛地一沉,放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攥紧了衣料。
“奶奶……还有我父亲,”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他们……知道了我们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积蓄勇气。小溪没有催促,只是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
“他们的态度……很坚决。”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模糊而沉重的词,“坚决”背后所代表的威胁、警告、以及那些关于“毁了她”的冰冷话语,他一个字也不能说。他不能让她纯洁的世界沾染上那些肮脏的算计和威胁。
“顾家……情况有些复杂。”他试图解释,却又发现任何关于家族内部权力、利益联姻的解释,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更像是在为自己的无能开脱。“有一些……固有的观念和期望,我暂时……还无法完全违背。”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奈的回避,像是一团找不到线头的乱麻。他解释了压力的存在,却模糊了压力的具体形态和可怕的重量;他承认了家族的反对,却无法给出任何对抗或者解决的时间表与方案。
林小溪听着他断断续续、充满挣扎的叙述,那颗怀着微弱希冀的心,正一点点地沉入冰冷的湖底。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沉稳有力的声音告诉她“别怕,有我”,也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可以共同努力的方向。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他们无法抗衡的、名为“家族”的巨大障碍。
“所以呢?”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反对,然后呢?你……你是怎么想的?”
这是她最想知道的。外界的压力固然可怕,但他的态度,才是决定他们关系走向的关键。
顾言琛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他该怎么想?他想不顾一切地带她走,想反抗到底,可他不能。那份关于她父母小生意的隐晦威胁,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他不能拿她在意的人去赌。
“我需要时间。”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他能找到的、最苍白也最真实的借口。他需要时间在w市站稳脚跟,需要时间积累足够抗衡家族的力量,需要时间……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的转机。“小溪,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又是时间。
林小溪看着他,看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痛苦和那近乎祈求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悲哀和荒谬感攫住了她。他们在一起两年了,七百多个日夜,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在面对真正的困难时,他给出的答案,永远是“需要时间”?
“时间?”她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讥诮,“顾言琛,我们在一起两年了。两年时间,还不够你让家里接受我吗?还是说,你所谓的‘需要时间’,其实只是在等……等我先放弃?或者在等一个……更合适的、符合你家族期望的人出现?”
这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不仅刺向了他,也划伤了她自己。她知道这话有些伤人,有些偏激,可被失望和恐惧逼到绝境的她,已经无法保持完全的理智和冷静。
顾言琛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误解的痛楚和急切:“不是的!小溪,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我心里只有你,从来都只有你!”
他的否认是那么急切,那么真诚,可这真诚背后,依然是没有出路的迷茫。
“那是什么样的?!”小溪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声音微微拔高,带着哭腔,“你告诉我啊!你只说有压力,只说需要时间,可具体的呢?你要怎么做?我们要怎么一起面对?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只是让我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毕业?等到你家里给你安排好门当户对的未婚妻?还是等到……我们彼此都耗尽了所有的感情和耐心?”
她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每一个问题都敲打在他最无力招架的地方。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具体的承诺在此刻都是虚妄的。他连“带她一起去w市”的提议都被无情否决,他还能给出什么具体的方案?
难道要告诉她,他即将被“流放”到千里之外的w市,归期未定?难道要告诉她,他们之间的联系可能要被强制切断?
他不能。他只能重复着那句苍白无力的话:“我会想办法的,小溪,相信我。但我现在……真的需要时间。”
他的回避,他的无法具体,像是一盆冰水,将小溪心中最后那点微弱的火苗彻底浇熄。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深深爱着的男人,此刻在她面前,只剩下无奈和挣扎,却给不出一个关于他们未来的、哪怕只是轮廓清晰的蓝图。
巨大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她忽然觉得好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争吵、质问、哭泣,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愤怒、委屈、不解、恐惧……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死寂的冰凉。
休息区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乌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垮这座建筑。室内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得模糊而脆弱。
顾言琛看着小溪脸上那迅速褪去的血色,看着她眼中光芒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空洞和麻木,他的心像是被凌迟一般。他知道,他正在失去她。用这种缓慢而残忍的方式。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任何解释都像是借口,任何承诺都显得虚假。他只能无力地坐在那里,承受着她目光的审判,也承受着自己内心的鞭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林小溪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指尖冰凉麻木。她抬起眼,再次看向他,目光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和质问,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哀伤。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仿佛要将他的模样,连同此刻这令人心碎的无奈,一起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她用一种轻得几乎要飘散在空气中的声音,轻声问道,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最终确认的、令人心碎的冷静:
“所以,我们是没有未来的,对吗?”
这句话,不是赌气,不是质问,而是一个总结。是她从他所有含糊其辞、无奈回避中,得出的最终结论。
没有未来。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像是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斩断了他们之间所有无形的纽带,也斩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顾言琛如遭雷击,浑身剧烈地一震。他猛地抬头,对上她那双空洞而平静的眼睛,想要大声反驳,想要告诉她不是这样的,他们一定有未来……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家族如山般的压力和那些隐晦而恶毒的威胁面前,他给不起那个“有”。
他的沉默,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痛苦和默认,成了压垮林小溪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知道了答案。
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她缓缓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她没有再看顾言琛一眼,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那几本厚重的教材,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块浮冰,却又知道这浮冰终将融化。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休息区外面走去。
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顾言琛的心上。
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挽留。他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雕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走廊的拐角处。
在她身影消失的瞬间,他仿佛听到了某种东西在自己体内彻底碎裂的声音,清脆而绝望。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为这场无疾而终的谈话,奏响的一曲悲壮而绝望的挽歌。
而他的世界,在她离开的那一刻,已然一片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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