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那间装载了太多甜蜜与争执、温暖与最终冰冷现实的公寓,暂时封存。走廊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倾泻而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射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界限分明,却又在末端诡异地交叠在一起。
顾言琛拉着那只沉甸甸的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异常清晰,咕噜咕噜,像是碾过人心。林小溪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落在他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肩线,落在他拉着拉杆的、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只手,不久前还紧紧攥着那张被她退回的卡。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尴尬和更深的悲伤。那场关于“依靠”的短暂交锋,像一根看不见的细刺,扎进了彼此的心底,不动时隐隐作痛,稍一触碰,便是钻心的难受。
走到电梯口,顾言琛按下下行键。指示灯红色的数字缓慢跳动。两人并肩站着,都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不断变化的数字,仿佛那是某种命运的倒计时。
“晚上……”顾言琛忽然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带着一丝沙哑,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在家吃吧?我做。”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有些艰难,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试探。他知道自己的厨艺乏善可陈,远不如她,甚至可以说是笨拙。但在外面,在任何一个人声鼎沸的餐厅,他都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在那种热闹的映衬下彻底失控。他需要一个绝对私密的空间,来消化这最后的分秒,哪怕这个空间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林小溪怔了一下,侧头看他。他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可能泄露的情绪。她看到了他下颌线不自觉的紧绷。
“……好。”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声音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在家吃,也好。至少,不用费力维持表情,不用害怕在陌生人面前失态。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里面空无一人。他们走进去,狭小的空间更显得沉默逼人。顾言琛站在靠按键的位置,小溪站在对角,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空气凝滞,只有电梯运行的低沉嗡鸣。
回到那间暂时落脚的、他为她准备的小公寓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投射进零星破碎的光斑,落在冷清的地板上。
顾言琛将行李箱靠墙放好,动作有些重,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沙发背上,然后卷起衬衫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走向厨房。
“你想吃什么?”他拉开冰箱门,看着里面还算充盈的食材,大部分是钟点工阿姨补充的,也有一些是小溪之前买来的。他的背影在冰箱冷白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寂。
小溪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在冰箱前微微弯下的脊背,心里酸涩难当。“随便,都可以。”她轻声说。此时此刻,吃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味同嚼蜡是早已预知的结局。
顾言琛没有回头,只是从冰箱里拿出了几样相对简单的食材:鸡蛋,西红柿,一把青翠的小油菜,还有一块包装好的嫩豆腐。都是些不需要太高超技艺就能处理的东西。
“我……帮你。”小溪走上前,拿起流理台上的西红柿,走到水池边准备清洗。
“不用。”他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有些生硬。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对,他顿了顿,背对着她补充道,“……我自己可以。”
他想要为她做一顿饭,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餐。这像是一种无力的弥补,一种笨拙的仪式感,仿佛通过这个过程,就能将“照顾她”这个承诺,以某种形式延续下去,哪怕只有这最后一次。
小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然后缓缓收回。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默默地退到一旁,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他开始忙碌。
他显然并不常做这些。洗西红柿的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打鸡蛋时,蛋壳差点掉进碗里,他手忙脚乱地用筷子夹出来,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切番茄时,动作缓慢而专注,力求每一块大小均匀,但那紧抿的嘴唇和微蹙的眉头,泄露了他的紧张。
厨房里很快响起了油烟机低沉的轰鸣,掩盖了部分令人窒息的沉默。油入热锅,发出“刺啦”一声响,他拿着锅铲,如临大敌般将打散的鸡蛋液倒入锅中。金黄的蛋液迅速膨胀凝固,散发出香气。他翻炒的动作有些僵硬,但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小溪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他宽阔的背脊在灶台前移动,看着他偶尔因为油点溅起而微微侧身躲避,看着他额角渐渐沁出的、细密的汗珠。这一幕,平凡得如同世间任何一对寻常情侣、夫妻的日常,此刻却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注定以悲剧收场的默剧。
她想起他们刚在一起不久时,他也曾心血来潮想为她下厨,结果把厨房弄得一团糟,最后两人只能笑着点外卖。那时,失败也是甜蜜的插曲。而此刻,他的认真和笨拙,只让她感到无边无际的心痛。
他做了西红柿炒蛋,清炒小油菜,还有一个豆腐菌菇汤。都是最家常的菜色,摆上餐桌时,卖相居然还算不错。
“吃饭吧。”他摘下围裙,声音带着一丝做完一件大事后的疲惫。
两人在餐桌旁相对坐下。头顶温暖的吊灯洒下光线,将菜肴照得色泽诱人,却无法驱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冰冷气氛。餐具是精致的骨瓷,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这顿告别宴的基调格格不入。
顾言琛拿起筷子,第一件事就是夹起一大块炒得金黄的鸡蛋,放到了小溪碗里,几乎覆盖了她小半碗米饭。
“多吃点。”他说,目光落在她的碗里,不敢看她的眼睛。
小溪看着碗里瞬间堆起的小山,鼻尖一酸,没有作声。
接着,他又夹了一筷子翠绿的油菜,小心地放在鸡蛋旁边。然后是汤里的豆腐和蘑菇……他像是陷入了一种偏执的重复,不断地、机械地将菜肴夹到她的碗里,仿佛只有将这个碗填得满满当当,才能填补他内心那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空洞和不安。
“够了……”当他再次伸过筷子时,小溪终于忍不住,低声阻止。她的碗里已经堆得像一座色彩分明的小山,再也放不下任何东西。
顾言琛的动作僵在半空,筷子尖端还夹着一块颤巍巍的豆腐。他看着她碗里那座“小山”,又看看自己悬空的手,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无措。他缓缓收回手,将那块豆腐放回了自己的碗里,动作迟缓。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终于拿起了自己的筷子,却只是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一粒,两粒,没有任何食欲。
小溪低下头,拿起自己的筷子,开始吃他夹给她的那些菜。西红柿炒蛋,盐似乎放得有点多,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小油菜炒得火候过了,有些软烂。豆腐汤很清淡,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味。
她知道,不是菜的问题。
是她心里的苦,淹没了所有的味觉。
她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吃着。咀嚼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她不敢抬头,不敢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她努力地吞咽,将那些带着他笨拙心意和咸涩味道的食物,混着喉咙里不断上涌的哽咽,一起用力地咽下去。
餐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碟发出的细微声响,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顾言琛几乎没动自己碗里的饭,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对面低垂着头的女孩身上。他看着她又长又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扇形阴影,看着她因为低头而露出一截纤细脆弱的脖颈,看着她沉默而机械地进食的动作。
每一眼,都像是在用刀割自己的心。
他知道她吃得不开心,知道这顿饭对她而言是一种折磨。可他还能做什么呢?除了用这种幼稚的方式,不断地给她夹菜,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还能“照顾”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表达那即将溢出来的、绝望的爱与愧疚。
忽然,他看到一滴晶莹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她低垂的眼睫下坠落,“嗒”一声,轻轻砸在她碗里白生生的米饭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他的心脏像是被那滴泪水狠狠烫了一下,骤然收缩。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肩膀也没有抖动,只是安静地低着头,任由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接连不断地滚落,混入她正在艰难吞咽的食物里。
她还在吃。
一边流着泪,一边固执地、一下一下地,将那些混合了她泪水的、味道诡异的饭菜,继续往嘴里送,然后用力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地咽下去。
那无声流泪却坚持进食的模样,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具有摧毁性的力量。
顾言琛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被夺走了,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闷痛得几乎要炸开。他握着筷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指节泛白。他想开口,想叫她别吃了,想冲过去抱住她,想擦干她的眼泪……
可是,所有的言语和动作,都在她那片沉默而倔强的泪海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不合时宜,那么……可笑。
他有什么资格去安慰?他就是那个带给她眼泪的人。
他只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坐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他心爱的女孩,在他面前,进行着这场无声的、极致悲伤的告别仪式。用吞咽他做的、并不美味的饭菜的方式,吞咽下他们之间所有的甜蜜、争执、期盼与……最终的别离。
那泪水,仿佛不是落在碗里,而是落在他心上,滚烫的,带着灼人的温度,将他最后一点强装的镇定和理智,焚烧殆尽。
他猛地别开脸,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拼命压抑着那即将冲破胸膛的悲鸣。
餐桌上的菜肴,渐渐失去了热气。
这顿精心准备,却无人能品出滋味的最后一餐,在无声的泪水和窒息的沉默中,缓慢而残忍地进行着。
如同一场,悲伤的盛宴。
而盛宴的尽头,是早已注定的,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