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镜”餐厅的私人宴会厅内,喧嚣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水晶吊灯依旧散发着璀璨却已显冷清的光,映照着杯盘狼藉的餐桌和空气中残留的酒香与欢语。最后几位意犹未尽的高管在门口与顾言琛用力握手,说着“顾总豪气”、“晨曦必胜”的客套话,然后带着满足的醉意,三三两两离去。
顾言琛站在门口,身姿依旧挺拔,但眉宇间那份宴会上的松弛已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周铭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半步,低声道:“顾总,车已经备好了,送您回去休息?”
“嗯。”顾言琛应了一声,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空旷下来的宴会厅。侍者们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收拾,轻柔的音乐也已停止。他的视线掠过一个个空置的沙发卡座,最终,定格在靠近落地窗最里侧,那个背对着门口,蜷缩在宽大沙发里的纤细身影上。
是林小溪。
她似乎睡着了,保持着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侧靠着沙发扶手,脑袋歪向一边,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黑色的连衣裙在暖黄的壁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更衬得她露出的手臂和小腿肌肤如玉。她呼吸均匀绵长,显然已经醉意深沉,陷入了熟睡。
顾言琛的脚步顿住了。周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识趣地低声说:“顾总,我去安排人送林组长回家?”
“不用。”顾言琛几乎是没有思考便拒绝了,声音低沉,“你们都先回去。”
周铭愣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恭敬地点头:“是,顾总。那我先告退,您有事随时吩咐。”他迅速转身,带着其他几位助理和侍应生悄然离开了宴会厅,并轻轻带上了厚重的雕花木门。
“咔哒”一声轻响,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瞬间变得极其安静,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极其微弱的运行声,以及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
顾言琛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迈开脚步,朝着那个角落走去。他的步伐很轻,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
他走到沙发前,驻足,低头凝视着熟睡中的她。
壁灯的光线柔和地笼罩着她。她睡得很沉,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因为酒精的缘故,她的脸颊还泛着未褪的红晕,嘴唇微微张着,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平日里工作时的那份倔强和紧绷,在此刻全然消融,只剩下一种毫无攻击性的、令人心软的柔软。
他的目光细细地描摹着她的眉眼,鼻梁,唇瓣……这三年来,这张脸曾无数次在他脑海中浮现,带着决绝的泪水和冰冷的控诉。而此刻,她就这样真实地、安静地睡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种混杂着心疼、眷恋、以及深深无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漫上他的心间。他想起刚才宴会上,她强撑着应对敬酒,眼神迷离却努力保持清醒的模样;想起她差点摔倒时,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扶住她,那纤细手臂传来的微凉触感;想起她避开他目光时,那泛红的耳根和细微的颤抖……
他缓缓俯下身,靠近她。
属于她的、带着淡淡酒气和一丝清甜护肤品味道的气息,萦绕在他的鼻尖。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她也是这样蜷在他怀里,呼吸清浅,睡得毫无防备。
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想要将她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想要……确认这一切不是他的又一个幻影。
但他终究没有。
悬在半空的手指缓缓收紧,攥成了拳。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他们之间横亘着三年的空白,充斥着分离的痛苦、家族的阻力和她显而易见的抗拒。他用了极大的克制,才在公司里维持着表面的冷漠与疏离,他不能因为一时的心软和冲动,将她再次吓跑,毁掉这好不容易才重新建立起来的一点点、脆弱的工作联系。
他的目光落在她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上。餐厅的冷气开得很足,睡着的她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凉意,无意识地微微瑟缩了一下。
顾言琛皱了皱眉。他直起身,没有任何犹豫,动作轻柔地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深蓝色衬衫。是的,他脱的是贴身的衬衫,而非可能遗落在别处或者沾染了烟酒气的西装外套。衬衫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他身上那惯有的、清冽的木质香气。
他小心翼翼地将柔软的衬衫展开,像展开一面旗帜,然后,极其轻柔地、仿佛对待稀世珍宝般,披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动作慢到了极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放大。他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衬衫很大,几乎将她大半个身子都包裹住了,带着他的温度和气息,像一个无声的守护结界。睡梦中的林小溪似乎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暖意和那熟悉到让她心安的味道,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蹭了蹭脸颊下柔软的沙发面料,蹙起的眉尖微微舒展,睡得更沉了。
顾言琛看着她这个细微的、依赖般的动作,胸腔里某个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柔软。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凝视了她良久,才缓缓直起腰。
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的目光转向旁边的自助餐台,上面还摆放着一些未开封的饮品和点心。他走过去,目光搜寻着。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沉吟片刻,转身,轻车熟路地走向宴会厅配套的备餐间。
备餐间里灯火通明,设施齐全。他找到微波炉,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鲜牛奶,熟练地倒入一个干净的马克杯里。他盯着微波炉跳跃的数字,眼神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
“叮”的一声轻响,牛奶热好了。他拿出来,用手背试了试温度,确定是恰到好口的温热,这才端着杯子,重新走回沙发旁。
他再次蹲下身,与睡着的她平视。他将那杯温热的牛奶,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她手边的茶几上。乳白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荡漾,散发着纯净而温暖的气息。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像是完成了所有想做的事情,缓缓站起身。但他依旧没有离开。
他向后退了几步,将自己隐入沙发旁高大的绿植投下的阴影里。在这个角度,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而她即使醒来,也不易立刻发现他。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目光深沉地、贪婪地流连在她的睡颜上。宴会厅顶灯大部分已经关闭,只有几盏壁灯和窗外城市的霓虹提供着微弱的光源。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交错,映照出他眼中翻涌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深沉的爱恋,有挥之不去的愧疚,有想要靠近又不得不克制的痛苦,还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势在必得的决心。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他终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他知道自己该走了。再待下去,天就要亮了,她或许会醒来,那将无法解释。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心底。然后,他转过身,迈着依旧放得很轻的脚步,朝着宴会厅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他伸手,按下了墙壁上照明总开关的其中一个按钮。
“啪。”
一声轻响。
宴会厅内大部分光源瞬间熄灭,陷入一片更加深沉的昏暗。只留下林小溪所在沙发角落上方,那一盏特意被留下的、散发着昏黄温暖光晕的壁灯。
那一小片光,像黑暗海洋中唯一的灯塔,温柔地笼罩着沙发上安睡的身影,以及那杯放在她手边、代表着无声关怀的温热牛奶。
顾言琛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温暖的光晕和光晕中模糊的人影,然后轻轻拉开了门,侧身闪出,再将门悄无声息地合上。
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宴会厅内,一片静谧安详,只有沉睡的她,和那件带着他体温与气息的衬衫,以及那杯他亲手加热的牛奶,诉说着刚刚发生过的、不为人知的温柔。
门外的走廊空无一人,顾言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她的淡淡气息。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开始模糊,便再也回不去了。而他,似乎也并不想回去。这场无声的守护,是他跨出的第一步,而接下来的路,无论多么艰难,他都已经决定,要陪她,或者说,要让她,重新走回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