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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松的晨雾还没散,昨夜被督姬要挟着骑到四更的虎千代,现在脑子里萦绕的“你这个莽汉”,“不得造次”之类的荤话。而后今早被北政所的侍女阿福叫醒的,督姬没了身影,只有年近半百的阿福那张白脸。对方只是说了句,“莫寻了,人已经先你走了,随我去见北政所吧。”

刚踏进北政所寄居的御殿庭院,就见廊下立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督姬没穿浅紫小袖,竟套了身轻量化女式具足,贴金箔的南蛮酮上錾着褪了色的三鳞纹,是北条氏直生前的旧物之一;腰间挎着柄短刀,刀鞘缠满暗红色绳结,是当年氏直给她的护身刀。唯独那刀绳似乎是从虎千代那里偷来的。

她听见脚步声回头,甲片碰撞发出细碎的响,眼神里没了往日的戏谑,只剩冷硬的锐光:“愣着做什么?北政所殿下在里间等你。”

虎千代看到昨夜,还要求在“骑在上面”的女人,今早一本正经,还是让他有些错愕。可他还是跟着进了茶室,北政所正坐在案前,手里捧着个乌木盒,炭盆里的伽罗香比往日浓了三分。见两人进来,她没多余寒暄,直接打开木盒——里面铺着明黄色绢布,放着张泛黄的纸,字迹是太阁秀吉的手笔,墨迹虽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你先看。”北政所把纸推过来,虎千代伸手去接,指尖竟有些发颤——并非正式的朱印状,而是一张私人信笺用的唐纸,质地细腻却已泛黄,边缘带有被反复摩挲的痕迹。上面的字迹无疑是太阁秀吉的手笔,飞扬跋扈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墨迹虽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吉良氏晴卿亲启: 吾纵横一世,负人甚少,然负卿良多。白地之诺,竟成空文,思之愧怍难当。 今吾大限将至,身后之事,纷扰必多。吾与卿之子虎千代,英武类我,岂可久居人下,泯于庶流? 特此敕令:许其自取关东某三郡,食邑十二万石,许其开府建衙,自立门户。另,赐姓羽柴,入吾族谱,天下皆知此子为吾血脉,丰臣一门。 见此手书,如见吾面。盼吾儿能持此剑,于关东斩出新天地,则吾九泉之下,亦可瞑目矣。 天正二十年 五月吉日 (花押)秀吉”

虎千代攥着那张薄薄的唐纸,指尖几乎要戳破泛黄的纸面。“羽柴?”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赐姓羽柴……入丰臣族谱……这……” 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钉在北政所脸上,那眼神里有震惊,有茫然,更有一种被巨大洪流裹挟的窒息感,“‘自取关东某三郡’?殿下!天正二十年我才多大?一个福岛家的庶子,连元服礼都没行,太阁让我‘自取’关东?这……这不是把我扔进狼群里喂狼吗?!”

“是不是很荒唐?那就对了,你的生父就是和你一般荒唐的家伙。”北政所宁宁说到这里,竟然差点笑出声来,“那天你说对了,他就是个爱赌的人——如果不赌他就是个农夫,或者一个四处漂泊的穷鬼……他想要当武士,他做到了。”

“织田家臣都因为本能寺之变而踟蹰不前的时候,他中国大折返,他赌对了。”北政所的声音说到这里有些亢奋,可看了看那张真的遗书声音却暗淡了下去,“可我不是他我不敢赌,不敢保证当时的重臣们,会因为这张纸,把刀架在家康的脖子上,割下他十二万石!”

虎千代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扫过遗诏末尾那力透纸背的花押,仿佛能看见太阁临终前挣扎书写的模样,心中翻江倒海:“为什么?为什么遗诏里只字不提五大老?不提辅佐秀赖公?这……这跟天下人知道的,完全不一样!”

北政所并没有着急回答这个‘五大老’的问题,只是一边轻声嗤笑,一边叹气,笑累了,泪干了,而后竟仰面背诵了一段和歌:“随露珠凋零,随露珠消逝,此即吾身,滩波的往事,宛如梦中之梦——那天咱们聊了很多他的故事。你觉得他这种人会把自己的旧作,当做自己的辞世之言吗?以他的性子,宁可遗言是‘啊……啊啊’,也不会让别人踏进自己的家。”

虎千代整个人都蒙了,是啊,之前当着北政所的面说的那句:“五大老辅佐制度,是最后把家康落在笼子里的说法。一切都对,可他怎么就没考虑过一生爱赌,爱吹牛的人怎么到最后就变得谨小慎微了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他握住家康的手嘱咐照顾秀赖,就像是个妇人?”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似乎是放下一切后的自问自答,“你不敢说我说,那就是我这个妇人编造的,而天下人看到的‘遗诏’……”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虎千代震惊的脸,又落在督姬冷硬的具足上,最终落回自己手中的茶碗,仿佛在凝视碗底沉淀的茶末。

“那份‘五大老辅政,共保秀赖’的遗诏,”北政所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惊雷炸响在寂静的茶室,“是我写的。那夜伏见城的风……吹得纸哗哗响。我握着笔的手全是冷汗,心想:藤吉郎,你若在天有灵,定要骂我毁了你的豪赌……可秀赖才六岁啊……我只能把你的江山,锁进这张谎言的网里。”

虎千代瞳孔骤然收缩,连督姬冰冷的眼神也微微一闪。

是啊那一把要是赌赢了,武断派的福岛正则真的逼着德川家康割下了十二万石,还没给任何好处,似乎才是这局棋的胜负手啊。毕竟家康自己去了伏见,甚至有可能是秀吉骗去的,那还哪有后来的武断派,投东军啊,福岛正则那群人的后路都堵死了。

“我也在后悔啊,赌对了,家康授首,秀忠不堪大用。可那是主幼国疑啊。”北政所放下茶碗,发出一声轻响,像敲在人心上,“秀赖才多大?襁褓中的婴儿!藤吉郎一去,丰臣家就是一块悬在饿狼嘴边的肥肉。五大老?呵,那不过是稳住各方势力,让他们互相牵制的幌子!德川、毛利、上杉、宇喜多、前田……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哪一个不是拥兵自重?你是丰臣家的一员更要终于家族才能攻克难关……”

虎千代感觉自己要爆发了,他想起伏见城自己跪在秀赖面前,那个稚童就能给他赐下通字。甚至茶茶还能以此要挟让自己割发立誓,永远效忠丰臣家。

“我效忠你妈……我去你妈的主少国疑。这不是你和茶茶自找的吗?”福岛赖陆的声音极低,可却清楚传到了北政所耳朵里,“你巴巴拉拉,说了半天老子就听到秀赖!秀赖!秀赖!说到底你北政所还是为了秀赖。他是他娘的你生的吗?这遗书你放馊了拿出来恶心谁?可恶!”

然后那个一间一尺的巨汉居然不跪了,因为他知道商量这种机密事,卫士早就不在身边了,于是他俯瞰着北政所,“你这个蠢妇!我前几天说托孤是不得已,那是因为我以为家康没那么傻,不会被骗过去。

如果一切正如你所言,本身就没有太阁托孤,那就是德川家康已经被骗到你们老窝了!他还没被你安上什么可笑的五大老,拉拢武断派也都是私相授受。现在有了你的五大老之名是他娘拉拢的大义都被你给了。

没有我,只有秀赖的话,杀了家康外人觊觎。那是因为福岛家这类的臣子不敢为主上担这个恶名。那是因为没有这个遗书当备选,有了遗书,这就是最后的一博!

我家的老匹夫视你为姐,为嫂,为母,他肯定不会为了秀赖杀人这你是懂的。可真要是让我家那个老匹夫看到这遗书,说他儿子是秀吉之子,关东十二万石自取,那就是他逼迫家康拿十二万石。可砍了被骗去的家康和本丸那个六岁的秀赖呢?他养大的孩子就是天下人唯一的正统!

你觉得以他鲁莽的性子,敢不敢为了家名帮我杀了秀赖和家康?我成了天下人,再恨他,恨他粗暴的折腾我娘,我恨他从不把我当嫡子那样养!可我知道——他再糙,也不会让自己养的孩子当别人的垫脚石!你倒好,拿放馊的遗书耍我,把我当护秀赖的刀!”

这句话直接把昨晚和虎千代有过肌肤之亲的督姬吓傻了。昨晚那个连看她身体都不敢的大个子去哪了?难道这就是这位羽柴秀赖真正的模样吗?

“你这番话,从我把你们母子赶出城的时候就开始吗。鹤松夭折就开始他就骂的尤为难听。可你有没有想过,除了市松谁会真的支持你?”她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丝压抑多年的愤懑:“若当时就把这张纸公之于众,告诉你一个没元服的庶子,太阁让你去‘自取’关东十二万石,还赐姓羽柴,入丰臣族谱——你猜猜,你还能活几天?昨天的说德川内府,被捧成五大老笔头就是让他当天下大名公敌的机灵劲儿呢?”

“市松不仅是养你长大的父亲,他还是督导家督。事成了你是天下人,事败了呢?他是傻,他是会为了家族壮大搏一把。”北政所看虎千代平静下来,于是笑着说:“为你拼命的很有可能是福岛正则,可第一个把你捆了送内府请罪的是不是也有可能是他呢?”

北政所的目光从碗底茶末缓缓抬起,那双总是含着悲悯或威仪的眼睛,此刻竟像两口枯井,幽深得映不出一点光。炭盆里伽罗香的灰白烟雾在她脸前缭绕,让她的表情显得既模糊,又异常清晰。

她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只牵动了眼尾细密的皱纹,那纹路里刻着的不是笑意,是某种近乎残忍的了然。

“我知道你事不关己时的聪明,”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像磨刀石擦过刃口,缓慢而硌人,“也知道你因眼前的局,慌了神,以为一切重来又当如何。”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茶碗边缘,留下一道湿痕,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钉在虎千代脸上。

“可市松……”她顿了顿,这个名字从她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品评器物般的冷静,“他是家督。爱面子的家督。”

说到这里,她头颅微微昂起,下颚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那是久居人上者评判他人命运时特有的姿态。

“怎会告诉自己家里,养出个‘羽柴’大人?丰臣家的血脉?”她终于嗤笑出声,那笑声短促、干涩,像枯枝折断,没有半分暖意,“笑话!”

“福岛家就他一个人吗?”她目光倏地扫过虎千代,又似穿透他,看向福岛家那些虎视眈眈的叔伯、重臣,“在你叔叔们眼里,甚至在市松眼里……”她的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榻榻米上,“你永远是他的庶子,是他福岛家的一把刀,一个用得顺手时便赏块肉,钝了卷刃了便弃之不可惜的工具!”

话音落下,茶室里死寂一片,只剩炭火偶尔“噼啪”轻响。北政所脸上那点残存的表情波纹彻底平复了,恢复成古池寒水般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不过是道破了世上最寻常的真理。

最后宁宁指尖蘸了冷茶,在案上画了个“父”字,又画了个“奴”字,最后将茶水一抹——两个字混作一团浊水,顺着案沿滴落,“我知道现在他已经一只脚上了内府的船。很难帮你杀秀赖。你敢不敢和我赌一把?赌市松敢不敢支持你做一件小事。我给你五七桐纹阵羽织,你穿回家,还拿着这份遗书。看看他会不会捆了你。“赌赢了,茶室只摆两副茶具——一副给秀赖,一副给家康;赌输了,茶具只摆一副,毒药一瓶,你喝,我陪。”

炭盆里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映得北政所的脸忽明忽暗,这个丰臣家真正的女主人,擦了擦手,叹道:“你比我聪明,可你心乱了,别考虑那些没用的。天下不只是丰臣和德川,你生父当年烂赌的疯狂,你想象不到。我不希望你成为藤吉郎那种烂赌鬼。”

“你觉得他想出的遗书是奇谋妙策,甚至惊为天人。我年轻时听他一夜筑城时,也这般觉得。”北政所笑是发出重重的鼻息,“他赌赢了中国大折返,那是你用事后的态度看他。可你觉得小牧山长久手,偷袭家康后方他赌赢了吗?他打朝鲜赌明国不管,赌赢了吗?后来赌明国不会为了朝鲜不顾国力持续增兵赌赢了吗?胆子大不是本事,还是继续听我说故事吧……”

“那份‘五大老遗诏’,是我在藤吉郎咽气后,召集利家、辉元他们,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的。那上面盖的朱印,是我亲手盖上去的。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野心勃勃的大名暂时按捺住,让他们以为丰臣家还有‘规矩’,还有‘体统’,让他们觉得还有‘共治’的可能,而不是立刻撕破脸皮扑上来分食。”

北政所端起茶碗,指尖摩挲着碗沿:“当年太阁把家康转去关东,不是失算,是埋了后手。”她抬眼看向督姬,“他早知道北条旧地的地侍不服德川,也知道江户的町人靠海吃海,最忌德川垄断海运——这十二万石‘虚封’,不只是让你们拿着太阁的字据,去见关东的町人首领、北条旧地侍。”

“拿着它,”她指向那封信,“去房总的凑町(港口町),去找那些被德川压制的海运商人。他们会知道是我的意思。而且别怕,你是丰臣家的孩子,我不让你赌命,森家的船团就停在远州滩,若赌输,船帆一展,你们连夜去四国甚至九州,德川的骑兵只能望海兴叹。这才是下注的机会。”

虎千代攥着纸,他喉间发涩,刚要说话,北政所却先开口:“家康那边,我会用‘督姬归宁’的名义遮掩。过了骏府,就看你们的了。”

虎千代忽然把遗书高举过顶,对着纸面“哈”地一口热气,

墨迹被雾汽一蒸,竟透出暗红的荧光——那是太阁花押里掺的朱砂,遇热即显。

红光像一柄出鞘的短剑,映得他掌心发红,

也映得北政所眼底那口枯井,第一次泛起涟漪。

可虎千代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最后就一下句,“告诉我娘,别去伏见了。她儿子拿家康搏前程去了。”

北政所看着那道红光被虎千代收进怀里,仿佛看见敲鼓的藤吉郎——这一次,鼓面换成了人皮,鼓槌,是太阁自己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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