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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好端端的来岛家主母怎的平白依靠在福岛左卫门大夫怀里?莫说众人与其夫迷惘,便是粗傻憨直的左卫门大夫也颇为意外。

可那错愕,仅在粗豪的清洲藩主正公则那里存了不到一息,便是雀跃的大叫着“她认俺了!”的狂喜咆哮,与来岛通总决绝离去的背影,几乎在同一刻定格。舱门合拢,将这方空间隔绝成一片充斥着狂乱、余烬与未知的孤岛。

尾藤基次垂首屏息,不敢惊扰。他只觑见,在主公那声震动舱壁的大笑过后,松姬夫人那原本因依赖而蜷缩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此节方是关节所在。

是方才松姬是那一声“冷”,与雏鸟归巢般的瑟缩,看在外人眼中,自是惊世骇俗的依恋。然则,个中真昧,唯有她自家魂魄知晓。那非是情动,实乃魂魄惊悸未定、五感混沌失衡所致。

然,又有几人能知松姬坠入冰水时,神识若风中银铃之残响,摇曳将息,明灭不定。松姬只觉周身上下重若千钧,非独皮肉,连骨髓深处亦似灌入铅水,正被那无底无光、墨汁般的深渊无声拖拽而下。

唇齿间咸腥弥漫,每一次徒劳的呛咳,非但未能驱散死意,反引得更多冰寒彻骨之水倒灌入喉,其寒冽直如烧红的铁针灼刺肺腑,痛楚与冰冷交织,几令魂飞魄散。四肢百骸早已不听使唤,唯余筋肉不受控地痉挛抽动,恰似离水之鱼曝于沙岸,所有挣扎皆是徒劳,只加速了生机的流逝。

五感渐次湮灭剥落,犹如风中残灯遇强风袭扰,光影凌乱,终将归于沉寂。目不能视,世间万物褪尽颜色,唯余一片昏蒙混沌,如堕五里雾中;耳不能闻,天地间万籁消歇,但觉黄泉比良坂的幽暗流水灌顶而来,水声空洞,携来彼岸的气息。周身骨肉,沉重更胜铁石,此乃地、水、火、风四大,崩坏离散,各欲归还其本所之相。魂魄恍若一缕游丝,悬于一线,将离未离之际,所有意识皆已混浊,只余一点灵明不昧,紧紧缠绕于胸臆间那最原始、最本能的残念:须攀住一物,须得一丝真实无虚的暖意,方能抵住那席卷一切的永暗,不至彻底沉沦。

视野早已模糊不堪,瞳孔涣散失焦,天地间最后残留的微光,如同被浓墨彻底浸透的宣纸上仅存的一线余白,亦在眼前被无声无息地吞噬殆尽。耳边唯有无边无际的水流发出沉闷呜咽,仿佛是来自黄泉国的挽歌,其间夹杂着自己那渐趋微弱、几不可闻的心跳,如远山即将停歇的暮鼓,空洞地敲击在颅骨之内。脑中昏沉滞涩,如同被层层湿透的厚重棉絮紧紧包裹,然而就在这无尽的窒碍中,唯有一个念头如同在荒芜心田中疯狂滋生的蔓草,不受控制地疯长蔓延:抱住什么……要暖的……定要抓住那一点生机……

便在此身、心、识皆将彻底瓦解归于寂灭的刹那,一只有力如金刚杵般的巨臂,猛地自那无边冰冷的黑暗中破入,铁箍般死死缠住她的腰肢,挟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生气勃勃的蛮力,将她从那吞噬一切的冰冷深渊里,硬生生拔擢而起。

而后外层浸透的吴服早在水中便被那莽夫胡乱褪下,如今贴身仅余一件湿透的襦袢,紧粘肌肤,凉意如万千细针,直刺骨髓。甫出水面,便是撕心裂肺的呛咳,鼻腔喉管中咸涩之水呕泄而出,浑身战栗不止,如风中残叶。

正当她意识模糊,唯靠本能死死缠住那救她之人的颈项时,此情此境——这彻骨之寒,这被人紧紧环抱之感——竟如一把钥匙,陡然撞开了记忆的深锁。眼前恍然亦是冬日,亦是刺骨海水,那个年仅十岁、方才继任家督的稚嫩身影,曾为捞取她失落海中的珠花,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那时,通总竟只为了她一句,“寻回珠花者,才是我之夫婿。”

他方才便是那般抱着松姬陡然离水,她便是这般靠着那宽阔胸膛。冰冷湿衣与对方体温交汇,激得她浑身剧颤。鼻腔、喉管积存的海水不受控地呕出,带着身体的最后一丝暖意,淋漓洒在救她之人的颈项肩头。那刚被自己体温焐热些许的水液,此刻离体,竟似将她魂魄也带走一分,寒意更深。

旁人却让那莽夫放开她时,松姬想要开口阻拦却一张口,便会呕出更多海水,带出更多的热气。松姬心知鼻息通畅便不可再平白呕水,更不能离了那胸膛传来的热力。

恰如冻僵的旅人濒死逢篝火,她涣散的意识不及分辨敌友恩怨,残存的本能已驱使双臂死死缠住对方的脖颈,将冰冷面颊深深埋入那带着海水腥气与男子体热的颈窝。

正则就那么任凭旁人如何拉扯,偏偏就死死抱住,不至将她活活冻死。

以至于耳鸣不绝的松姬暗道:我于来岛家受尽委屈,倒不如从了这头是我若珍宝的憨壮老牛。

恍惚间,似有夫君对那莽夫说什么“免税”、“安堵”等断续词句,随风飘入耳中,却如隔岸观火,渺茫难辨其意。唯那胸膛传来的坚实震动与灼人暖意,成了维系她一线生机的、唯一的真实凭依。

且说此刻正则那声“她认俺了!”的咆哮熄了,与舱门合拢的闷响,如同重锤砸在松姬混沌的识海上,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然则,这涟漪尚未荡开,便被更强烈的生理感受淹没。

周身如坠冰窟的寒意尚未散去,那莽夫胸膛传来的滚烫,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暖源。她像濒死的藤蔓缠绕古木,双臂死死箍着他的脖颈,面颊紧贴他颈侧汩汩跳动的血脉,贪婪汲取着那点生机。湿透的襦袢紧贴肌肤,凉意如附骨之疽,偏偏胸前两点敏感到极处,被粗砺的衣料摩擦,又痛又麻,竟生出几分难言的、近乎羞耻的灼热感。

正昏沉间,忽觉一只粗糙温热的大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覆上了她胸前。并非狎昵,倒像是……像是乡间农妇用草灰堵住破瓮的漏洞,带着一种急切的、笨拙的遮掩。松姬神志不清,却依稀感知到那手掌的主人似乎侧了侧身,用自己宽阔的脊背,挡住了来自舱门方向的、或许存在的视线。

“基次,滚出去!打盆热水来!要滚烫的!” 正则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脚步声迟疑地远去。松姬只觉得那覆在胸前的手掌烫得惊人,驱散了些许寒意,却也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禁锢感。她无意识地扭动了一下,却被搂得更紧。

接着,便是天旋地转般的摆弄。她被平放在不知铺了什么的垫子上,湿冷的襦袢被一点点剥离。冰冷的空气触到肌肤,激起一阵剧烈的寒颤。随即,干燥、厚实、带着阳光和皂角气味的布巾覆了上来,那莽夫的动作竟出乎意料地……算不上温柔,却极仔细,仿佛擦拭一件珍贵的、却沾满了泥泞的陶俑。从颈项到肩胛,从手臂到腰腹,乃至双腿,每一寸冰凉的肌肤都被那布巾带来的摩擦热力唤醒,刺痛中夹杂着一种奇异的、那是血脉通畅后酸痛的痒意。

尤其当那布巾擦拭到双腿内侧和脚心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酸麻直冲头顶,让她几乎要蜷缩起来。那莽夫却似无所觉,只嘟囔着:“冻坏了,血脉不通,得揉开……” 说着,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便顺着她的小腿肚,一下一下,用力地揉捏起来。力道大得让她蹙眉,那痛楚之下,却有一股僵死的寒气,真的仿佛被这蛮力揉散,化作细微的暖流,缓缓向周身扩散。

这种被强行“救活”的感觉,混杂着身体被陌生男子看遍、触碰遍的恼怒,以及那不容分说的、近乎野蛮的关怀,在她混乱的心湖中投下巨石。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某一瞬间,她几乎生出一种错觉:这般被人珍视、乃至蛮横地占有着,似乎……也不坏。这念头如鬼火般一闪即逝,却在她心底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痕迹。

这感觉,便似那惊弓之鸟,甫脱鹰吻,惊魂未定,忽见参天古木枝桠横斜,不及分辨是吉是凶,便已振翅扑入,只求一隅暂安。至于那古木是良材还是妖木,此刻哪有余力计较?先避过眼前粉身碎骨之祸再说。

待到她四肢百骸终于被揉搓得泛起血色,暖意渐生,正则又将她用干燥的衣物层层裹紧,如同包裹婴孩。而后便听布料淅淅索索声许是那莽夫乱披了件什么,亦或是赤着上身,盘坐在旁,依旧将她圈在怀里,用体温煨着她。

松姬的意识,便在这冰与火的交替、羞耻与暖意的交织中,沉沉浮浮。不知过了多久,那蚀骨的寒意终被驱散大半,四肢百骸虽仍酸软无力,却不再僵硬麻木。一股微弱却切实的“生气”,如同早春冻土下挣扎出的嫩芽,重新在她体内流转。

也正是这股生气的回归,带来了清醒的神志,以及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羞耻与惊怒!

她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福岛正则那张近在咫尺的、带着倦意却难掩关切的粗豪面孔。他依旧赤着上身,盘坐在地,将自己像个婴孩般圈在怀里,体温灼人。而自己,竟也一直如此依偎着他!

先前混沌中所有的依赖、所有的触碰、所有近乎本能的寻求温暖之举,此刻都化作了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她想起了姐姐吉良晴,想起了自己身为森家女、来岛正室的尊严,更想起了眼前这人,是苛待姐姐、如今又想来轻薄自己的“姐夫”!

“放肆!”

一声嘶哑却尖锐的斥喝,从她喉中迸出。她用尽刚刚恢复的力气,猛地一把推开正则环抱她的手臂,挣扎着想要坐起。然而体力不济,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正则被她推得一怔,却反应极快,下意识又伸手去扶:“哎!你作甚?刚暖过来,莫再冻着!”

他这充满关切却依旧带着命令口吻的举动,更是火上浇油。松姬挥手,“啪”地一声,狠狠打开他伸来的手,指甲甚至在他手背上划出一道浅浅血痕。

“滚开!别碰我!”她声音颤抖,眼神里充满了被侵犯的愤怒和深深的鄙夷,“福岛正则!你……你无耻!你对得起我姐姐吗?!”

正则看着手背上的血痕,又看看她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眉头紧锁,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困惑的烦躁:“俺咋了?俺救你还有错了?晴……你姐姐的事,是俺对不住她,可跟眼下有啥关系?俺看你快冻死了,能不救吗?”

他这番理直气壮却又逻辑混乱的辩解,让松姬气得浑身发抖。她抓起身边能抓到的一切——那干燥的布巾、裹着她的衣物,没头没脑地朝正则扔去,一边扔一边骂,话语因气息不匀而断断续续:

“谁要你救!我宁可冻死……也不要你这般折辱!”

“披着人皮的畜生!以为用强……就能让我从了你?做梦!”

“来岛通总……我夫君绝不会放过你!”

她骂得越是激烈,正则的脸色越是难看,但他竟只是抬手格挡着那些软绵绵的“攻击”,并未还手,也未进一步用强。他那双总是透着蛮横的眼睛里,此刻竟有种被误解的委屈和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笨拙。

“你这婆娘,怎地不识好歹!”他低吼一声,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极大的压迫感。松姬心中一紧,以为他终于要发作。

然而,他只是烦躁地在狭小的舱室内踱了两步,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的困兽,最后竟一脚踹在舱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整个船舱都似一晃。

“直娘贼!”他骂了一句,却不知是在骂谁。旋即转身,指着松姬,语气凶狠,内容却近乎无奈:“你给俺老实待着!再闹,俺……俺就把你捆起来!”

说罢,他竟真的不再靠近,而是走到舱门边,抱臂倚门而立,背对着她,只留下一个气呼呼的背影。那姿态,竟像是……在守门,防止她再做出什么“傻事”,也防止外人闯入。

这番举动,完全出乎松姬的预料。她预想中的暴怒、用强并未到来,对方这看似威胁实则……近乎退让的反应,让她积蓄的所有怒火仿佛打在了空处,一时愣在原地,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满心的混乱。

舱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松姬悄悄打量着抱臂倚门的正则,那宽阔的脊背如同一堵沉默的墙,将舱内与外界隔绝。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次胸膛的起伏都带着未消的余怒与一种更深沉的、他自身也无法言明的烦躁。他似乎想回头查看,脖颈的肌肉绷紧了一瞬,却又硬生生忍住,只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松姬蜷缩在角落,方才激烈的挣扎耗尽了刚刚恢复的些许气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虚脱。方才推搡间,裹在身上的毯子已然松散,寒意如同窥伺的毒蛇,立刻顺着裸露的肩头肌肤钻入。她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慌忙拉扯毯子,将自己重新裹紧,动作仓促而狼狈。

这微不足道的挣扎,却彻底击碎了她强撑的坚硬外壳。

羞耻感如同海潮,灭顶而来。

她不仅被这个男人看遍、捏遍,如今竟还要在他面前如此不堪地遮掩!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决堤般涌出。可她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泄出,唯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眼眶红得骇人。

这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窒息。哭声很快便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滔天的愤怒与屈辱——所取代。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她刚刚清醒却依旧脆弱的脑海。不再是冬日海水中那个为她捞取珠花的稚嫩身影,而是……而是来岛通总在面对福岛正则时,那闪烁不定的眼神,以及那些含糊其辞、关于“安堵”、“利益”的低声交谈!虽然当时意识模糊,听不真切,但那种被当作筹码权衡的感觉,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刺痛了她的心。

“是他……是他逼的!定是这恶鬼,用权势逼迫通总,将我……将我像货物一般……”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她。是了,若非如此,夫君怎会眼睁睁看着这莽夫将自己掳走?一股为丈夫开脱的本能,让她将所有罪责都归咎于眼前这个强大的入侵者。

然而,比这更尖锐、更无法抗拒的痛苦,紧接着撕裂了她的神经——那是来自四肢百骸深处、如同万千蚂蚁啃噬骨髓的酸痒与空虚!

“药……我的药……” 她在心中无声地尖叫。

南蛮神医那棕褐色的药液,那能让她暂时忘却所有烦恼、坠入柔软云端的神奇“安神茶”(阿芙蓉汀)……药瘾发作了。这瘾头,早已与她纠缠日久。起初,只是为了缓解得知阿春有孕后那锥心的嫉妒与自怜;后来,便成了她面对丈夫日渐疏远、面对自己“无用”的正室身份时,唯一的逃避之所。

她想起自己毒瘾未发时,因嫉妒而失控打骂侍女的丑态;更想起饮下药汤后,那种异常的“平静”与“柔顺”,以及来岛通总看到她不再吵闹、甚至能强颜欢笑时,眼中流露出的、那片刻的轻松与……欣慰。

“是了……我活着,不过是为了能喝上那口茶,为了能扮好一个不给他添乱的‘贤惠’正室罢了。”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彻骨的冰凉。她不敢死,不是因为贪生,而是害怕森老爷的雷霆之怒会降临到来岛家,降临到那个她曾真心喜爱过的、如今却感到无比陌生的丈夫身上。

种种思绪交织,绝望与愤怒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喷发。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那个毁了她最后一丝安稳幻梦的罪魁祸首——福岛正则!

“你这天杀的恶徒!” 松姬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恨意,使她原本秀丽的面容有些扭曲。她不再顾及身体的虚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豹,朝着倚在门边的福岛正则扑了过去!双手胡乱地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抓挠、捶打。

“都是你!毁了我!逼我夫君!让我连……连最后一点体面都荡然无存!” 她的攻击毫无章法,却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我跟你拼了!”

福岛正则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疯狂攻势弄得措手不及。他皮糙肉厚,那些抓挠捶打并不十分疼痛,但松姬眼中那种近乎崩溃的恨意,却让他心头莫名一窒。他下意识地格挡着,口中烦躁地低吼:“疯婆娘!你又发什么癫!俺救了你!是通总那小子自己……”

他本想说“是通总那小子自己应允的”,但话到嘴边,看着松姬那双被泪水洗过、亮得骇人、却显然什么也听不进去的眸子,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跟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讲道理?他福岛正则还没那么蠢!

“滚开!” 他有些恼火地用力一挥臂,想将她推开。

然而,松姬此刻被药瘾和绝望双重折磨,身体本就虚浮,被他这带着力道的一推,脚下踉跄,眼看就要向后摔倒。

正则瞳孔一缩,几乎是本能地,那刚刚挥出的手臂猛地收回,长臂一揽,在她倒地之前,又将人牢牢捞回了怀里。

“呃……” 松姬撞进他坚实的胸膛,闷哼一声。那熟悉的、带着汗味与海风气息的男子体热再次将她包裹。与之前濒死时的依赖不同,此刻这怀抱只让她感到无比的屈辱与窒息。挣扎中,她低头,一口狠狠咬在了正则肌肉虬结的手臂上!

“嘶——!” 正则吃痛,倒抽一口冷气,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却没有甩开她,只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是狗么你!”

松姬尝到了血腥味,这才松口,抬起泪眼,恨恨地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喘息着骂道:“放开我!你这禽兽!我就算死,也不要你再碰我!”

正则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因激动而生的红晕,以及嘴角沾染的、属于他的血迹,心中那股无名火忽然泄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这女人,倔得像头驴,疯起来不要命,偏偏又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他想起吉良晴当年,似乎也有这么一股子执拗的劲儿……

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收紧了臂弯,将挣扎不休的松姬死死箍住,低头凑近她耳边,用带着怒意却又异常低沉的声音吼道:“给俺消停点!再闹,信不信俺真把你捆起来!让你连咬人都没得咬!”

这充满威胁的话语,配上他灼热的呼吸喷在耳廓,反而像一种奇异的刺激,让松姬浑身一僵。一种更深沉的、源于药瘾发作时的无助与脆弱,潮水般淹没了她。她忽然不再挣扎,只是将脸埋在他胸口,压抑地、绝望地呜咽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药……给我药……求求你……” 细微的、带着泣音的哀求,不受控制地从她唇间逸出。这是她最深的秘密,最不堪的弱点,此刻却在仇敌面前,暴露无遗。

福岛正则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怀中突然从猛兽变成幼兽般无助的女人,听着那破碎的哀求,眉头紧紧锁起。他隐约知道一些高门贵妇有饮用“南蛮安神药”的癖好,却没想到……

舱内的气氛,从激烈的对抗,陡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充满绝望哀求的僵持。而这一切,都被舱门外,悄然返回、正欲抬手敲门的来岛通总,听了个真真切切。他听到的是妻子压抑的哭泣和那模糊的哀求声,心中巨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在他听来,这无疑是正则用强,而松姬在屈辱地哀求什么……

而舱门外,来岛通总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方才舱内传出的激烈厮打声、哭骂声、以及正则那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已让他心如刀绞。而此刻,那一切声响骤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妻子那压抑到了极点的、破碎的呜咽,以及那模糊却锥心刺骨的哀求——

“…药……给我药……求求你……”

这声音,与他记忆中那个因毒瘾发作而涕泪横流、卑微乞求的松姬,瞬间重叠!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通总双目赤红,所有的理智、权衡、恐惧在这一刻被最原始的愤怒与屈辱彻底碾碎!他误会了! 他以为正则竟在用松姬最不堪的弱点来折磨她、逼迫她就范!

“松——!” 他嘶吼着便要撞开舱门,什么福岛正则,什么清洲藩,什么森家报复,此刻都已抛诸脑后!

“主公!不可!” 一直紧随其后的阿春和那名老成的船头魂飞魄散,两人死命地从身后抱住他、捂住他的嘴,将他硬生生拖离舱门几步。

“放手!你们放开我!我要杀了那畜生!” 通总奋力挣扎,声音从指缝里挤出,如同绝望的野兽。

“主公!冷静啊!” 船头在他耳边急促地低吼,声音带着哭腔,“您此刻闯进去,左卫门大夫颜面何存?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啊!夫人……夫人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阿春也哭着劝道:“表哥!事已至此……撕破脸皮,松姬姐姐就真的活不成了!福岛殿下他……他或许只是……只是想帮姐姐……”

这话如同冰水,浇在通总沸腾的怒火上,让他瞬间打了个寒颤。是啊……闯进去之后呢?与福岛正则火并?然后看着来岛水军被碾为齑粉?看着松姬……要么被夺走,要么……死?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海潮,瞬间淹没了他。他挣扎的力道松懈下来,阿春和船头这才敢稍稍松开,却仍死死架着他。

通总靠着冰冷的舱壁,缓缓滑坐下去,双手插入发中,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恐惧、嫉妒、屈辱、还有那深不见底的自责,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恨福岛正则的强横,更恨自己的无能!

舱内,松姬那绝望的哀求声再次隐约传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过了许久,或许只是一瞬,通总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眼神却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疯狂的绝望与妥协。他推开搀扶他的两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重新走到那扇隔绝了他与妻子的舱门前。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他朝着门缝,嘶哑地、艰难地挤出那句话,那句将彻底斩断他与松姬之间所有情分的话:

“左卫门大夫……姐夫!……好处……好处我不要了!人……人你不能带走!……可……可你要是想她……就……就常来看看她……可好?!”

这话说完,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下去,被船头和阿春再次扶住。他死死盯着那扇门,期待着里面的反应,又恐惧着里面的反应。

舱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方才松姬那绝望的哀求,和门外骤然响起的、丈夫那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声音,如同两道惊雷,先后劈中了福岛正则和松姬。

正则愣住了,搂着松姬的手臂下意识地松了些许。他低头看向怀中依旧在轻微颤抖的女人,眉头拧成了疙瘩。通总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混账小子,是把老婆当成果园里的果子,允他福岛正则随时来“摘”吗?!

而松姬,在听到丈夫前半句“人你不能带走”时,那被药瘾和绝望冰封的心湖,竟猛地裂开一道缝隙,生出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暖意和期待……他……他终究还是……

但这丝暖意尚未扩散,便被紧随其后的、那将她彻底物化的后半句——“常来看看她”——击得粉碎!

常来看看她?

这句话,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比任何毒药都更残忍。它轻飘飘地,就将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作为妻子的地位,彻底碾成了齑粉!原来在丈夫眼中,她已是一件可以“探视”、可以“分享”的玩意儿!

原来……原来方才那点维护,并非出于情意,而是……讨价还价前的故作姿态?是为了那“清洲藩的免税”而添加的最后一点筹码?

彻骨的冰寒,瞬间取代了骨髓中那万蚁啃噬的痒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羞耻、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全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彻底的绝望与明悟。

她忽然停止了颤抖。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是一片枯寂的平静。她甚至伸出手,轻轻推了推还在发愣的正则的胸膛。

正则下意识地低头看她。

只见松姬抬起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擦去了自己嘴角残留的一点血渍(方才咬正则时留下的),然后,那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按在了正则的嘴唇上,阻止了他可能想要回应门外的话语。

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然后,她转回头,面向舱门方向,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慵懒的语调,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殿下睡了……通总大人……明日再来吧。”

门外,来岛通总听到这平静到近乎漠然的声音,整个人如坠冰窟,彻底僵住。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门内,福岛正则惊愕地看着松姬。他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

更让他震惊的是,松姬在说完那句话后,竟缓缓转回身,抬起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然后踮起脚尖——以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姿态——将自己冰凉而柔软的唇瓣,轻轻印在了他粗糙的脸颊上。

一触即分。

她看着他震惊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凄艳无比的弧度,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轻轻说道:

“现在……我真的是你的了。”

这句话,不是情话,而是讣告。是对她“来岛松姬”这个身份的死亡宣告。

她选择了拥抱深渊。与其做一个被丈夫“允准”他人来“探视”的活死人,不如彻底投身于这个强大、蛮横、至少此刻表现得“珍视”她的掠夺者怀中。

至少,他能给她最需要的“药”,以及一种扭曲的、却实实在在的“庇护”。

福岛正则呆立原地,脸颊上那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仿佛烙印。他看着怀中女人那死寂却决绝的眼神,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只是本能地,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

舱门内外,就此隔绝成两个世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身微微一震,伴随着外面水夫们抛缆、下锚的呼喝与脚步声——来岛水砦,到了。

一场新的风暴,即将在岸上等候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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