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六年正月元日,酉时三刻,大阪本丸大广间。
广间已洒扫洁净,六十叠的槙色叠席泛着新草气。四角铜火盆内炭火初红,光影将壁面阵羽织上缴获的家纹晃得摇曳。主位前的黑漆凭肘几上,已摆好白木三宝,供着镜饼,左右门松是关东式的粗豪捆束,松针间犹带残雪。
羽柴赖陆到得极早。
他褪了阵羽织,只着绀青无纹直垂,闲散踞坐主位。身侧,淀殿已端坐次席,浅葱小袖外罩紫二蓝袿,长发低绾,一支素银簪。两人间空气凝着,无人敢近。
赖陆手里一柄闭合的白檀扇,扇骨油润。忽地,扇柄末端抬起,极缓地,递向淀殿低垂的下颌。不带狎昵,却有股玩味探究的意味。
淀殿眼睫未抬,只极细微地向后避了半分。伸手取过面前黑漆台盏,内盛屠苏散酒。垂眸,就着盏缘,极轻地抿了一口。随即双手捧盏,奉至赖陆面前。
盏沿上,淡红唇脂的印子,清清楚楚。
赖陆眉梢微动,伸手欲接。
“主公。” 阴影里,侧近笔头柳生新左卫门的声音响起,冷而平。他跪坐角落,此刻俯身,“屠苏礼,当待众臣齐至,依序奉饮,方合古仪。” 顿了一息,目光如针,刺过那盏沿,“且……秀赖公并丰臣诸老,顷刻便到。主公宜先受众人礼贺。”
话递向赖陆,意思却扎向淀殿。你儿子、你旧臣,马上要亲眼看见这光景了。
淀殿指节骤然一白,盏中酒液轻晃。她缓缓收手,将台盏搁回原处,唇脂印痕朝向自己。背脊,却绷得更直。
廊下足音已近。
福岛正则率先踏入,紫面膛裹着寒气,身后结城秀康、浅野幸长、村上吉胤等新贵默然随行,步履沉,带战场煞气。另一侧廊,丰臣秀赖由片桐且元、增田长盛左右伴着,长束正家等旧臣低头跟进。幼主一身萌黄直垂,小脸绷紧,目光触到母亲身侧那高大身影与母亲平静得过分的侧脸,慌然垂下。
两股人流,左右分明,于席前立定。空气冻住,只剩炭火“噼啪”。
淀殿在这片死寂里,缓缓起身。
“诸君。” 她声音不高,压住了所有无声的骚动,“去岁以来,变故相继,山河震荡。吾身为此城旧主未亡人,其间煎熬,不足为外人道。”
目光扫过秀赖苍白的小脸,掠过旧臣惊疑痛愤的眼,落回虚空。
“然,太阁殿下开创之基业,丰臣一门之安泰,乃吾首要之念。羽柴中纳言赖陆公,” 她第一次当众清晰念出这名字,“虽起自旁支,然英武果决,能定乱局,保宗祀不堕,城下万民免于兵燹。此乃天意,亦是大势。”
她停顿,广袖中手紧握。
“今,吾以太阁未亡人之身,留驻此城。非为贪恋权位,实为……见证新旧之序平稳交接,祈兵戈永息。” 话语至此,近乎赤裸。转向秀赖,声音放柔,力道未减,“秀赖,上前,见过兄长。”
秀赖浑身一颤,在片桐且元无声催促下,挪步上前,对着赖陆方向,深深俯首,稚音发紧:“……兄、兄长大人。恭贺……新年。”
赖陆这才微颔首,脸上那点玩味淡去,换上近乎刻板的平静。“嗯。” 自袖中取出一柄预置的短刀,鞘黑漆洒金。“赐你。望你如刀,守正不阿,亦知进退。” 语带双关。
随即扬声道:“众臣辛苦。赐酒,领‘初赐’。” 侧近奉上备好的小粒金与太刀,依序分赐左右。右席受之坦然,左席接之沉重。
仪式既过,气氛稍缓。侍女鱼贯而入,奉上年节料理。杂煮的香气漫开——关西风白味噌汤底,年糕圆润。黑豆、青鱼子、蒲鉾、伊达卷、栗金团盛于二重重黑漆食盒。火盆上温着的酒壶散出米麴醇味,与空气中渐燃的伽罗香交织。那香贵重,不为风雅,为压旧年硝烟,定人心神。
席间依旧静,只闻杯箸轻碰、咀嚼吞咽。无人交谈,无人敬酒。长束正家面前菜肴未动,他死死盯着膝头,似要用目光烧穿叠席。福岛正则大口吃着杂煮,咀嚼声在寂静中格外响。村上吉胤沉默进食,身躯稳如山。
淀殿重新坐下,不再看谁,只凝望食盒。她完成了“表”之亮相与宣告,以母亲与旧主未亡人的双重身份,将儿子推向前,也将自己钉在这新旧夹缝中。
华灯初上,广间内光影幢幢,新年夜宴的“表”之礼近尾声,而更深处的“奥”之暗涌,方兴。
表之觥筹交错自有其规,而奥之名分却更是万难。
空气里还残留着新年撒饼与门松的清新气味,但奥向深处的气氛却凝滞如冻泉。几名年轻的女房聚在廊角,声音压得极低,却压不住话里的惶惑:
“那位……昨日我奉茶时,唤了声‘御母堂様’,殿下(赖陆)虽未言语,可眉头分明蹙了一下……”
“我今晨听奥中老(高阶女官)私下说,那位身边的荣尼様(正荣尼)也吩咐,奥向莫要再叫‘御母堂’,听着不雅……”
“那该如何称呼?总不能直呼‘淀君’吧?岂非失礼至极?”
“我见有伶俐的,私下唤‘御前様’,那位(淀殿)听着,神色似乎……和缓些?”
话音未落,一个清冷平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冰片坠地:
“——哦?是谁这般伶俐,自作主张,乱了规矩?”
女房们骇然回头,只见远山枫(松风局) 不知何时已立在移门阴影处。她今日着青磁色小袖,外罩墨色无纹羽织,发髻纹丝不乱,面上无喜无怒,唯有一双眸子湛然,扫过众人时,令人脊背生寒。她身侧半步,斋藤福(郡上局) 静静站着,琥珀色褄取柔和了那份冷峻,却同样默然不语。
方才私语的女房们瞬间伏地,大气不敢出。
远山枫并未立刻斥责,她缓步上前,木屐踏在叠席上,声响规律得令人心慌。她在方才说“御前様”的女房面前停下。
“抬起头。” 声音不高。
那女房战战兢兢抬头,面色已白。
“你唤那位‘御前様’?” 远山枫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天气。
“是……是……奴婢以为,那位身份尊贵,居于主君之侧,当以‘御前’尊之……” 女房声音发颤。
“以为?” 远山枫微微俯身,目光如锥,“奥中上下,何曾轮到你来‘以为’?”
她直起身,声音清晰冰冷,足以让廊下所有竖着耳朵的人都听清:
“‘御前様’乃天下唯一之尊称,唯江户浅野御台所(雪绪)可当。 尔等在此唤他人‘御前’,是将江户那位置于何地?又将主公(赖陆)明媒正娶之礼置于何地?此等谄媚糊涂之言,非但不能讨好,反是催祸之阶。若传至江户,或入浅野家老之耳,你可知会为主公惹来何等纷扰?”
句句如刀,那女房已瘫软在地,涕泪俱下。
斋藤福此时才轻轻开口,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好了,阿枫。她年岁小,不懂其中关隘,稍后让奥中老依规惩戒便是。” 她目光转向其余女房,缓缓道:“今日既然都在,便将这称呼之事说个明白,以免日后再生差错,连累众人。”
她与远山枫交换一个眼神,远山枫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斋藤福继续道,声音平和却极具穿透力:“那位贵人,乃太阁殿下遗孀,秀赖公生母,天下共尊。主公仁孝,迎奉于大阪,以尽礼数。此乃天下大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故在‘表’,在外臣前,需尊称‘御母堂様’,此为主公孝道之体现,尔等不可怠慢。”
“然在‘奥’,” 她语气微转,“此处无外臣之目,唯有主公内眷近侍。那位贵人旧日尊号为‘淀殿’,此乃太阁殿下所赐,天下皆知。我等内里侍奉,当以此尊号,敬称‘淀殿様’,最为妥当。”
她看向远山枫:“松风局,可是此理?”
远山枫颔首,接口道,言辞更显锋锐:“‘淀殿’之称,既尊其过往,亦合当下。不涉妻母之伦,不犯正室之讳。至于‘淀君’——” 她眼中掠过一丝讥诮,“那是太阁殿下与诸位大名方可称呼的旧称,非我等可僭越。而‘上様’……” 她语气陡然严厉,“那是臣子对主君、或对御台所之至高敬称!尔等若敢胡乱用于淀殿様,便是将那位置于火上炙烤,其心可诛!”
斋藤福温言补充,却字字千钧:“切记,我等一切言行,首要不为主公添乱,不令江户御台所心生芥蒂,不使淀殿様处境尴尬。‘淀殿様’三字,便是这‘奥’中唯一的规矩。可都记清了?”
女房们如蒙大赦,又似被套上紧箍,连忙伏首:“谨遵郡上局、松风局教诲!”
风波暂息。远山枫与斋藤福并肩离去,行至无人廊角。
远山枫低声道:“福姊,这般处置,可算周全?” 语气已不似方才凌厉。
斋藤福轻轻点头:“恩威并施,道理说透,便是够了。她们不过求存,并非真敢兴风作浪。” 她望向庭院中未化的残雪,轻叹,“只是这‘淀殿様’的称呼,又能为她撑住几分颜面呢?”
远山枫沉默片刻,声音更冷:“颜面需自己挣,也需时势给。我等能做的,不过是让这‘奥’中,莫要因称呼这等小事,先乱了起来,徒惹主公烦心,也……让那位更难自处。”
两人不再言语,身影消失在廊道深处。奥向重归寂静,只余下新定的“规矩”无声渗入每个角落。从此,无论人前“御母堂”的孝道戏码如何上演,在这帷幕重重的奥殿之内,“淀殿様”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维系着脆弱平衡与最后体面的符号。它隔开了不堪的现实与过去的荣光,也隔开了每个人心中那无法言说的羞耻、无奈与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