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能再让他这么嚣张下去了!”王大海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酒水都溅了出来。
“他那个计件制,就是一颗毒瘤!今天扰乱我们厂,明天就能扰乱全县的国营单位!这是在挖我们社会主义的墙角!”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自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老王,你想干啥?”张厂长看他这样子,心里有点发怵。
“干啥?”王大海咧嘴一笑,“后天,县工业局不是要开全县工业生产的季度会议吗?赵县长和主管领导都会参加。”
“到时候,我就在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好好问问他晏明洲!”
“他那个计件制,到底是不是资本主义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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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县工业局二楼的会议室。
烟雾缭绕,气氛严肃。
全县大大小小几十家工厂的负责人都到齐了,赵县长和主管工业的副县长也正襟危坐。
会议一项项地进行,轮到各厂汇报生产情况时,气氛就变得有些压抑。
除了玩具厂一枝独秀,其他大部分厂子,都是报忧的多,报喜的少。
就在会议快要结束,赵县长准备做总结发言的时候。
王大海突然清了清嗓子,举起了手。
“赵县长,各位领导,我有个问题,想向大家,也向我们县的明星企业家晏厂长请教一下。”
他故意把明星企业家几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一股子阴阳怪气的味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集中到了他身上。
晏明洲今天没来,代表玩具厂参会的是晏卫国。
晏卫国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赵县长皱了皱眉:“王厂长,你有什么问题?”
王大海站起身,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晏卫国的身上,那眼神充满了挑衅。
“我想问的是,现在我们都在说要稳定压倒一切,要保障工人的权益。可据我所知,安平玩具厂搞的那个计件工资制度,让工人为了多拿几块钱,拼了命地干活,这跟旧社会资本家压榨工人的血汗有什么区别?”
“这种做法,是不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是不是在扰乱我们国营单位的稳定大局?!”
他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直接给玩具厂扣上了一顶天大的帽子!
会议室里,瞬间就炸开了锅!
不少同样效益不佳的厂长,都开始交头接耳,甚至有人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晏卫国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搞得满脸通红,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他知道计件制是好的,可王大海这番话,句句都往政治路线上扯,他一个农村出来的大队长,哪里是这种老油条的对手?
“你……你胡说!”他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
“我胡说?”王大海冷笑一声,步步紧逼,“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胡说了?难道你们厂的工人,不是干得越多拿得越多?难道你们不是在鼓励工人之间互相攀比,互相竞争?这难道符合我们一直提倡的团结精神吗?”
赵县长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
他知道王大海这是在故意找茬是出于嫉妒,可偏偏他提的这个问题,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还真就有点敏感。
就在晏卫国急得满头大汗,会议室里气氛越来越僵的时候。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是县长秘书小李。
他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到赵县长身边,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悄悄地放在了桌上。
赵县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打开了文件袋。
里面,是几张纸。
第一张,是安平玩具厂上个季度的利税报表,上面那个清晰的纳税数字,让赵县长的瞳孔猛地一缩。
第二张,是玩具厂全体工人的工资单,从厂长到普通工人,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们上个月的工资。
最低的,也有四十多块。
最高的,那个叫李富贵的生产标兵,工资加奖金,赫然写着一百零八块!
而在工资单的最后,还有一张小小的附表。
上面记录着玩具厂职工互助基金的每一笔收支。
某某工人因家属生病,借款三十元。
某某工人因房屋修缮,借款五十元……
每一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赵县长看完,什么都明白了。
他抬起头,眼神平静地扫过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大谈稳定和团结的王大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但他拿起那几张纸,轻轻地在桌上敲了敲。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县长手里的那几张纸上。
王大海脸上的得意僵住,他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了。
他不知道那文件袋里装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能让县长秘书亲自送来的东西,绝对不是小事。
“咳。”
赵县长清了清嗓子,他没有看王大海,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坐立不安的晏卫国,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卫国同志,我这里有份你们厂的报表,你来给大家念念?”
“啊?我?”晏卫国愣了一下。
“对,就你来念。”赵县长把那几张纸递了过去。
晏卫国接过报表,手还有些抖。
他看着上面熟悉的数字,心里瞬间就有了底气,腰杆也一下子挺直了。
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洪亮声音念道:
“安平玩具厂,自成立以来,截止上个季度末,共计上缴国家利税……一万两千三百元!”
一万两千三百元!
这个数字像一颗惊雷,在会议室里轰然炸响!
在座的几十个厂长,一个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们厂子一年的利税,都未必有这个数!
这玩具厂才开了多久?
不到半年啊!
王大海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他厂子今年能不亏损,不找县里要补贴就已经烧高香了,更别提纳税了。
“下面,是……是我们厂上个月的工人工资单。”
晏卫国越念越有劲,声音也越来越大。
“车间主任,晏建军,工资一百二十元!”
“销售科长,晏建民,工资一百一十元!”
“生产标兵,李富贵,工资一百零八元!”
“普通工人,平均工资……五十二元!”
“嘶——”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工资水平,别说是在安平县,就是放到市里那也是顶尖的!
他们厂里那些老资格的工程师,一个月也才七八十块钱!
王大海的腿肚子已经开始打颤了。
他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人家是资本家剥削,结果人家工人的工资比他这个厂长都高!
这脸打得,简直是啪啪作响!
“最后,”晏卫国拿起那张附表,脸上带着一丝自豪,“我们厂还成立了职工互助基金,专门用来帮助有困难的职工,目前基金账户余额……八百三十元整!我的汇报完了!”
说完,他坐了下来,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赵县长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目光像两把刀子直直地插向王大海。
“王厂长,你刚才说,玩具厂的计件制,是资本主义尾巴,扰乱了稳定大局?”
“我……”王大海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
“你看看这些数字!”赵县长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实打实的税收!远超国营厂的工人工资!还有这份为工人着想的互助基金!”
“这就是你说的资本主义尾巴?!这就是你说的剥削?!”
“如果这就是资本主义尾巴,那我倒希望咱们全县的厂子,都能长上这么一条又粗又壮的尾巴!”
“王大海!”赵县长指着他的鼻子,厉声喝道,“你作为县机械厂的厂长,不想着怎么把自己的厂子搞好,不想着怎么给工人多发点工资,整天就盯着别人,说风凉话,打小报告!你这个厂长,是怎么当的?!”
王大海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当着全县几十个同行的面,被县长指着鼻子骂,这面子算是丢到姥姥家了。
会议结束后,王大海几乎是逃一样地冲出了会议室。
身后那些同行们若有若无的嘲笑和议论声,像一根根针扎得他后背生疼。
公开打脸不成,反而惹了一身骚。
王大海等人消停了几天,但同行间的恶意揣测,却开始转入了地下。
明着不敢来,就开始玩阴的。
很快县城里就悄悄地流传起一个新的谣言。
“哎,你听说了吗?那个玩具厂,看着风光,其实里面的门道黑着呢!”
“咋了?”
“我三舅老爷家的二姑父的邻居就在他们厂上班,说他们为了省钱,用的木料都是最差的!好多都是发霉的、长虫的烂木头!表面上看着光鲜,其实里面早就糟了!”
“我的天!真的假的?那给孩子玩,不是害人吗?”
“谁说不是呢!这心也太黑了!”
谣言像病毒一样传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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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建民刚从外面跑完业务回来,就被供销社的采购科长一个电话叫了过去。
他原本以为又是要追加订单,结果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采购科长老李递给他一根烟,脸上是欲言又止的为难。
“建民啊,咱们也是老关系了,有些话我就直说了。”老李叹了口气,“最近外面都在传,说你们厂的玩具,质量有问题?”
晏建民心里“咯噔”一下。
“李科长,这纯属是造谣!咱们厂的木料都是从县木材厂进的最好的烘干杨木,怎么可能有问题?”
“我知道,我也信你。”老李摆了摆手,“可现在风言风语太多了,我们供销社是国营单位,总得对消费者负责不是?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下一批的订单先暂缓一下,等我们派人去你们厂里,把仓库里的货都验一遍,没问题了,咱们再签合同。”
晏建民一听就急了。
“李科长!这怎么行!我们生产线都排好了,这批货要是不出,我们仓库都要堆满了!”
“建民,你别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李的态度很坚决。
晏建民从供销社出来,心急如焚,一脚油门就把车开回了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