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塘码头，深夜十二点。
咸湿的海风裹着鱼腥味和柴油味，猛刮过空旷的集装箱货场，风势又急又烈，吹得堆在角落的废弃木箱哐哐作响，还卷着远处货轮低沉的鸣笛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拖得老长。
远处的维多利亚港灯火璀璨，霓虹灯光映在漆黑的海面上，碎成一片又一片。
可观塘码头的这片货场，却像是被光明彻底遗忘的角落，只有几盏昏黄的高杆灯在风中剧烈摇晃，灯光忽明忽暗。
一个个巨大集装箱的影子被拉得扭曲变形，活像一群蹲在暗处张牙舞爪的怪兽，透着让人发怵的阴森。
三号货仓门口，十几辆黑色轿车紧紧挨着停在路边，车灯全灭，车身隐在集装箱的阴影里，连发动机的余温都快散尽了。
上百个穿黑色背心的联公乐马仔围在货仓四周，手臂上的龙虎纹身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有人把开山刀扛在肩上，刀身反射的寒光晃得人眼睛疼。
有人双手握着钢管，时不时用钢管往地上戳一下，笃笃的声响在夜里格外刺耳。
他们脸上都带着按捺不住的嗜血兴奋，凑在一起低声议论，话语里满是对吞掉四海集团地盘的期待。
今晚他们是来食大茶饭的，只要把四海集团这头没了牙的老虎彻底咬死，整个油麻地、旺角，甚至半个九龙的地下世界，就都是联公乐的天下了。
货仓内部只亮着一盏挂在房梁上的钨丝灯，灯泡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昏黄的灯光勉强照清货仓中央的一张破旧木桌。
联公乐的龙头老大，笑面虎陈超，正坐在木桌后面的藤椅上，慢条斯理地用茶刀撬着一块普洱茶饼。
他今天穿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白色唐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串黑色佛珠，手指捏着茶刀，动作慢得像在把玩一件珍宝。
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不阴不阳的笑容，偶尔扫一眼货仓门口。
在他身后站着四个身材魁梧的贴身保镖，个个都有一米八以上的个头，肩膀宽得能挡住半个门口，太阳穴高高鼓起，指关节上满是老茧，一看就知道是常年练拳的练家子，他们双手背在身后，眼神警惕地盯着货仓的每一个角落，连通风口的动静都没放过。
“吱呀 ——”
货仓那扇生了锈的铁皮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门轴转动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冷风裹着外面的鱼腥味和尘土灌进来，吹得房梁上的钨丝灯轻轻摇晃，灯光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龙四只带着五个心腹走进来，他身上穿的黑色风衣是前年在意大利定制的，面料厚实，被风吹得下摆猎猎作响，衣料摩擦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角的皱纹比平时深了些，显然这几天为了儿子的事熬了不少夜。
但那双眼睛却在进门的瞬间就快速扫过整个货仓，所有细节都被他尽收眼底，多年的江湖经验让他不敢有丝毫放松。
“呵呵，龙四哥，你还真敢来啊。” 笑面虎抬起头，目光落在龙四身上，嘴角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我还以为，你会躲在哪个老鼠洞里当缩头乌龟呢。”
龙四没理会他的挑衅，甚至连眼神都没多给笑面虎一个。
他伸出右手，一把拉开木桌对面的折叠椅，椅子腿在水泥地上蹭出一声长响，在寂静的货仓里格外突兀。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身体后靠，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从容得像在自己的地盘。
身后的五个心腹则像五尊铁塔般散开，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每个人都微侧身，既能护住龙四的后背，又能随时观察货仓里的动静。
他们的腰间都鼓鼓囊囊的，手始终按在腰侧。
“陈超，” 龙四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明人不说暗话，你今天把我约到这个鬼地方，又摆这么大的阵仗，到底想怎么样？直接说吧，别浪费时间。”
“不想怎么样。” 笑面虎低下头，继续用茶刀撬着普洱茶饼，动作依旧缓慢，仿佛眼前的茶饼比眼前的龙四更重要。
他把撬下来的一小块普洱放进旁边的紫砂壶里，拿起桌上的热水壶，滚烫的开水哗啦一声冲进壶里，白色的热气瞬间升腾起来，带着普洱茶醇厚的香气。
茶香很快就在这充满了铁锈和尘土味，还有若有若无火药味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冲淡了货仓里的压抑。
笑面虎提起紫砂壶，将一杯刚泡好的热茶推到龙四面前，茶汤在白色的瓷杯里晃出细小的涟漪，茶叶在杯底慢慢舒展：“我就是想跟龙四哥你，好好谈笔生意。你也知道，啸云贤侄在广州出了事，被那边的条子抓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他留在油麻地、旺角的那些场子，总不能没人照看，放着生灰吧？我手下那帮兄弟，最近都闲得慌，正好能替贤侄分分忧，帮你把那些场子管起来。”
龙四伸出右手，指尖碰到滚烫的杯壁时微微一顿，显然是被烫到了，但他没缩手，只是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沿。
杯壁上残留的茶渍沾在他的指腹上，带着点淡淡的涩味。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笑面虎脸上，语气平静地问：“怎么个分忧法？陈超，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不用跟我玩这些虚的。”
“很简单。” 笑面虎放下手里的茶刀，伸出三根手指，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油麻地的三家夜总会、旺角的五家麻将馆，还有深水埗的走私船队，这三块地盘，你交出来给我。以后，咱们两家就以弥敦道为界，你管你的九龙东，我管我的九龙西，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打扰。至于啸云贤侄那边，我也可以帮你想想办法，我在广州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能帮你去说说情，看看能不能让贤侄早点出来，少受点苦。”
龙四听完笑面虎的话，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绝望和嘲讽的冷笑在寂静的货仓里格外刺耳。
“陈超啊陈超，” 他一边笑，一边摇着头，眼神里满是不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趁火打劫的本事还是那么熟练，连说辞都跟以前一模一样。”
他说完，猛地放下手里的茶杯，杯底在木桌上重重磕出一声闷响。
“我儿子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然有办法把他救出来。至于我的地盘，” 他顿了顿，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你也吃不下，不信你可以试试。”
龙四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直刺向笑面虎：“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龙四还没倒，四海集团也还没垮。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动我四海集团的一根汗毛，不管他是谁，不管他背后有多少人，我龙四发誓，一定让他全家都去填海！”
“哈哈哈！” 笑面虎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猛地一拍桌子，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木桌被他拍得哐当一声，桌上的茶杯都差点翻倒，滚烫的茶水洒出来，滴在他的白色唐装上留下几个深色的印子，他却丝毫不在意。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带着近乎疯狂的狰狞，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龙四！你他妈还以为现在是三年前吗？！”
他指着龙四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你儿子被条子抓了！你从东南亚运过来的那批货，被海关扣了！你手底下的那些堂主，现在都在偷偷跟我联系，想跳槽过来！你他妈现在就是一只没牙的老虎，连自己都保不住了，还敢在这儿跟我叫嚣？！”
笑面虎猛地向后挥手，手臂挥得又快又狠，像是要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出来：“给我上！把这个老东西砍死！谁要是能砍到他，我赏他五万块！”
话音未落，货仓外面的上百个联公乐马仔就像被解开了缰绳的野兽，嘶吼着、咆哮着，挥舞着手里的开山刀、钢管，从货仓的各个入口涌了进来。
刀光剑影之间，还夹杂着马仔们的喊杀声，整个货仓瞬间就被混乱和暴力笼罩。
可就在这些马仔快要冲到龙四面前的时候，龙四身后的五个心腹突然动了，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从腰间拔出了家伙！
五把黑洞洞的手枪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光，正是足以让任何社团都为之胆寒的黑星手枪！
“砰！砰！砰！砰！砰！” 五声清脆的枪响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声音响亮得震得人耳膜发疼，在货仓里形成了巨大的回音。
冲在最前面的五个联公乐马仔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应声倒地，胸口瞬间绽放出刺目的血花，温热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之前的茶香和鱼腥味。
鲜血顺着他们的身体流到地上，在水泥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缓缓流向货仓的角落。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懵了。
那些原本疯狂冲锋的马仔，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个个都僵在了原地，脸上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手里的刀棍哐当哐当地掉在地上，发出一连串杂乱的声响。
就连笑面虎也吓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就往自己身后的保镖那里躲，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明显的颤抖：“龙四！你疯了？！你敢在香港动枪？！你知道动枪的后果吗？！条子很快就会来的！”
“我说了，谁动我，我就让他全家填海。” 龙四缓缓地从风衣内侧的枪套里，也拔出了一把黑星手枪，枪口稳稳地对准了笑面虎的额头。
金属枪口的冰凉仿佛透过空气传了过去，让笑面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龙四的眼神里充满了困兽般的疯狂，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白，看起来格外吓人：“陈超，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带着你的人马上滚出这个货仓。否则，今天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谁也别想走！”
笑面虎看着龙四那双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睛，心里越来越发毛。
他跟龙四认识这么多年，知道这个老东西一旦疯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他心里开始犹豫，是应该拼死一搏，趁着人多把龙四解决掉，还是暂时退让，等以后再找机会报仇。
可就在他还没做出决定的时候，货仓外面突然响起了无数刺耳的警笛声！
“呜 —— 呜 —— 呜 ——” 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很快就包围了整个观塘码头。
几十辆警车的警灯同时亮起，红蓝交替的灯光将货仓内外照得如同白昼，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不许动！警察！！”
“所有人都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大量荷枪实弹的 ptU 机动部队警员，穿着蓝色的避弹衣，戴着黑色的头盔，头盔上的探照灯射出强烈的光束，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将整个货仓团团包围。
他们手里的冲锋枪都上了膛，枪口对准了货仓里的每一个人，只要有人敢反抗，随时都会开枪。
完了！
这是龙四和笑面虎两个人脑海里，同时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他们两个人斗来斗去，最后竟然都被条子给算计了！
“撤！！快撤！！”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嘶吼着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现场瞬间就乱成了一锅粥！
联公乐的马仔和四海集团的心腹，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朝着货仓的各个出口跑去，各自带着自己的人，分头突围。
可警方显然早就做好了准备，每个出口都安排了大量的警员，马仔们刚冲出去，就被警员们用警棍打倒在地，或者被冲锋枪的枪口逼了回来。
一时间，整个货仓里，枪声、喊杀声、惨叫声、警员的呵斥声，还有东西被砸坏的声响，全都混在一起，乱得像一锅煮沸的粥。
血渍溅在集装箱的铁皮上、水泥地上、还有破旧的木桌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红色。
龙四不愧是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老江湖，就算在这种绝境之下，依旧保持着一丝冷静。
他没有跟着自己的手下一起往货仓门口冲，门口肯定有大量的警员在等着，冲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他趁着现场混乱，弯腰钻进了旁边一个半开着门的集装箱里，这个集装箱是他早就勘察好的秘密逃生通道，只有他和几个最核心的心腹知道。
集装箱的另一头，有一个不起眼的排污口，刚好能容一个人钻过去，连接着码头的地下排污管道。
龙四钻进集装箱后，立刻关上了箱门，借着里面的黑暗，快速爬到排污口。
排污口里面满是臭水和淤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钻了进去。
管道里又黑又窄，只能容他弯腰前进，他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在排污管道里快速穿行，最终从码头另一侧的一个隐蔽出口钻了出来，侥幸逃过了警方的第一波包围圈。
他浑身沾满了黑色的淤泥和暗红色的血污，头发黏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的风衣也被勾破了好几个口子，鞋子里灌满了臭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叽的恶心声响。
可他不敢有丝毫的停留，甚至连擦一把脸上的淤泥都顾不上，只是朝着码头尽头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偷渡快艇停泊点疯狂地跑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上了那艘快艇，就能逃到公海去，到时候天高任鸟飞，谁也抓不到他。
等风声过了，他还能再回来，东山再起！
月光洒在海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
远处快艇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龙四甚至能看到快艇上挂着的黑色帆布。
他心里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脚步也越来越快，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快艇冲过去。
就在他的脚即将踏上快艇甲板的那一刻，一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枪口，突然从快艇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伸了出来，稳稳地对准了他的额头。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阴影里幽幽地传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决绝：“四爷，时代变了。”
龙四的身体瞬间僵在了那里，连血液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艰难地穿过快艇上的阴影，看着那个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的人。
当看清对方的脸时，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无尽的震惊、愤怒，还有深入骨髓的绝望，持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曾经最信任器重，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金牌副手，阿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