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的摄影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转动着长焦镜头的对焦环，镜头穿过数百米的黑暗与海风死死地锁定了工地办公楼二楼的那扇窗户。
窗后，项目负责人田中健的身影在望远镜的视野里被放得一清二楚，他的脸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油腻的虚汗，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地抓起电话又重重地放下。
楼下几百名建筑工人的怒火已经汇聚成了一片压抑的海洋。
冰冷的海风卷着工地上特有的粉尘和铁锈味，吹得人脸上生疼，也吹得那些写着“还钱”、“山田是骗子”的破布横幅猎猎作响。
对峙已经持续了快一个小时。
工人们的情绪在饥饿、疲惫和屈辱的催化下正一点点地滑向失控的边缘。
就在这片压抑的死寂中，人群最前方的保安队长山本，一个满脸横肉、脖子上还露着一截狰狞般若纹身的中年男人，口袋里的大哥大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眼神瞬间一变，立刻转身挤出人群躲到一辆推土机的阴影里接起电话。
没人听得见电话那头说了什么。
只看到山本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犹豫，随即被一种混杂着谄媚和残忍的狞笑所取代。
他对着电话连连点头哈腰，像一条接到主人命令的狗。
挂断后，他将大哥大揣回兜里，再次走到对峙的最前线时眼神里的最后一丝顾忌也消失了。
他的目光在愤怒的人群中扫视着，像一头在羊群中寻找最弱小猎物的鬣狗，最后定格在了一个站在最前面、喊得最凶，但身形却最瘦弱的老工人身上。
那老人头发花白，皮肤被海风和烈日晒得黝黑干裂，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一看就是那种最老实本分靠力气吃饭的劳动者。
就是他了。
山本的嘴角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手指着那位老工人，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撕裂空气的音量嘶吼道：“就是你！带头闹事！给我抓住他！”
老工人愣了一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似乎没明白为什么矛头会突然指向自己。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辩解，山本已经像一头发了疯的蛮牛一样，低着头恶狠狠地冲了过来！
他用自己那肥硕如猪，重达两百斤的身体狠狠地用肩膀撞在了老工人干瘪的胸口上！
“砰！”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老工人瘦弱的身体像一片在狂风中被撕裂的落叶，被直接撞得向后倒飞出去，双脚离地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
他后脑勺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声音让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抽搐了一下。
他手里那面用木棍和白布做的“还我血汗钱”的抗议牌子也脱手飞出，在空中无力地翻滚着，最后落在了旁边一滩浑浊的泥水里。
“老铃木！”
“山本你这个畜生！”
现场所有工人的眼睛都红了！
积压了数月的愤怒，被拖欠工资的屈辱，对未来的绝望，以及亲眼目睹同伴被如此凌辱的巨大刺激……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作了足以焚烧一切的滔天怒火！
“跟他们拼了！”
不知是谁用嘶哑的嗓子喊了一声，这句话像一声号角！
人群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保安们那道看起来坚固实则不堪一击的人墙！
远处废弃的港口观测点，高桥信的眼睛死死地贴在夜视望远镜的目镜上，他的手指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颤抖，几乎要握不住冰冷的机身。
“拍下来！都他妈给我拍下来！” 他对着身边的摄影师低声嘶吼，“特写！我要那个老头倒地时的特写！”
摄影师的长焦镜头没有丝毫感情地精准捕捉着混乱中的每一个血腥瞬间。
高桥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要的就是这种最原始，能激起公众愤怒无法辩驳的暴力画面。
工地办公楼二楼，项目负责人田中健正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惊恐地看着楼下那如同中世纪战场般的景象。
他手心全是冷汗，双腿发软得像灌了铅，他怎么也没想到小泉副社长那句轻飘飘的激化矛盾竟然会真的引发如此可怕的暴动！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再次打电话请示或者直接从后门逃跑时，一道刺眼的白光毫无征兆地从远处的黑暗中射来，穿透玻璃精准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是闪光灯！
“咔嚓！”一声清脆的快门声被完美地淹没在了楼下震天的叫骂和殴斗声中。
但那道光却像舞台上突然亮起的追光灯，瞬间让他成为了整个混乱战场的绝对焦点！
楼下所有正在打斗的工人、保安，甚至是一些刚刚闻讯赶来躲在远处的小报记者都下意识地朝着光亮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们看到了那张因为极度的惊恐和因为心虚而扭曲的正躲在窗帘后面的脸。
“是他！就是他！就是那个姓田中的王八蛋！一直都是他在骗我们！”
“钱肯定被他吞了！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工人们的怒火瞬间找到了一个更具体的宣泄口。
他们放弃了与眼前这些小喽啰保安的缠斗，像一群被激怒的公牛，红着眼睛朝着办公楼那扇看起来还算坚固的铁门疯狂地涌去！
田中健被那道突如其来的闪光灯吓得魂飞魄散！
他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从窗边退开，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自己暴露了！彻底暴露了！
他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像一条丧家之犬抓起办公桌上的大哥大，手指哆嗦得连着按了好几次才拨通了小泉副社长的号码。
电话一接通，他立刻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嘶吼起来：“小泉先生！是我！是我让您激化矛盾的！”
“现在失控了！彻底失控了！工人和记者都打疯了！他们冲着我来了！他们要杀了我啊！”
“您之前让我挪用工程款去填补股价窟窿的事情……他们有录音！录音就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怎么办啊？小泉先生！救救我啊！您不能不管我啊！”
他绝望的哭喊声通过大哥大的电波传了出去，也通过那枚被高桥事先用强力胶巧妙地粘在窗户外沿空调机箱上伪装成一块不起眼污渍的微型定向麦克风，一字不漏地以高保真的音质传到了远处观测点里那台正在高速运转的专业录音设备中。
高桥信听着耳机里传来的这段堪称自杀式的对话，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楼下的撞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砰！砰！砰！”
那扇看起来坚固的合金门在数百名愤怒工人的冲击下已经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门框周围的墙体甚至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田中健彻底崩溃了，他知道小泉已经把他当成了弃子，求生本能让他从地上弹了起来，他疯了一样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抓起那盘存有他和小泉所有肮脏交易的录音带就想往墙角的碎纸机里塞。
只要毁掉它，只要毁掉它，自己就还有一线生机！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碎纸机那个红色开关的瞬间，“哗啦！”
他身后的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突然被人用一块不知从哪来的砖头从外面狠狠地砸了个粉碎！
钢化玻璃瞬间爆裂，四下飞溅！
在田中健还没反应过来处于极度惊愕的目光中，一道矫健的黑影从破碎的窗口闪身翻了进来。
那人穿着一身普通的工人蓝色工装，头上戴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口罩只露出一双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
他一个箭步上前，在田中健惊恐的尖叫声中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精准地劈在了田中健的后颈上。
田中健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两眼一翻像一滩烂泥一样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手里的那盘录音带也脱手飞出。
黑影不慌不忙地伸出手稳稳地在半空中接住了那盘录音带。
他看都没看一眼昏死在地上还在微微抽搐的田中健，转身再次从破碎的窗口翻了出去，几个敏捷的起落就彻底消失在了工地的夜色和震天的混乱之中。
整个过程不超过2分钟，快得像一场不真实的幻觉。
十几分钟后，姗姗来迟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几辆警车闪着红蓝交替的警灯粗暴地冲开人群停在了工地门口。
然而，从车上下来的警察却没有去救助那些倒在地上呻吟的受伤工人，也没有去调查冲突的真正起因。
他们在接到报警的当地警署赶到现场，但在小泉副社长的暗中授意下，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镇压。
“都让开！所有人，不许动！”
“涉嫌聚众闹事，暴力袭警，全部带走！”
为首的警部举着扩音器，声音冰冷，他身后的警察们则举着防暴盾牌和长警棍组成一道人墙，开始强行驱散和逮捕那些“闹事”的工人。
手无寸铁的工人们在这些装备精良的警察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他们被一个个反剪双手粗暴地按在冰冷的地上，戴上冰冷的手铐。
有的人还在愤怒地嘶吼着：“我们是受害者！”
结果换来的却是警棍无情地击打在后背和小腿上。
整个工地从本该被公正处理的劳务纠纷场，彻底变成了一场赤裸裸的权力镇压。
高桥在观测点里用他那台相机的最后一个胶卷冷静地记录下了这一切。
他看着那些被警察粗暴地塞上警车，脸上写满了不甘和绝望的工人，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盘刚刚由周烨手下送来的还带着一丝体温的录音带，脸上露出不带一丝感情的笑容。
他拨通了报社总编的私人电话，声音里带着宣告审判般的冷酷，“总编，明天的头版，请全部留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