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沙哑,却如同一枚淬了寒冰的钉子,一字一顿地钉入萧玦的心底。
那双曾藏着星辰与山河的凤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怆与死寂,以及在那死寂之下,悄然燃起的一簇足以燎原的火。
萧玦凝视着她,地宫的阴风吹动他绣着暗金龙纹的袍角,他第一次从这个女人眼中,读懂了何为真正的恨。
那不是闺阁怨怼,不是权欲纷争,而是自血海深仇里淬炼出的、不死不休的决绝。
他缓缓起身,恢复了君临天下的威仪,声音听不出喜怒:“真相?沈流苏,真相是这世上最昂贵,也最无用的东西。”
他没有再问她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因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可以任他摆布的棋子。
她已经磨砺成了她手中最锋利的那柄香刃,只待出鞘。
“将崔元押回天牢,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萧玦冷然下令,转身拂袖而去,只留给沈流苏一个冷硬的背影。
他走得决绝,仿佛是要斩断方才那一瞬间的动摇。
回到香语阁,沈流苏当夜便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太医来了数拨,皆是束手无策,只说是地宫阴寒入体,心神巨创,伤了根本,需静养。
萧玦派人送来无数珍稀药材,却都被哑婆婆挡在了门外。
对外,她是那个在地宫受了重创,生死一线的香语阁阁主。
对内,当哑婆婆端着汤药关上门扉,沈流苏便会睁开那双清明得没有一丝病气的眼。
她佯装虚弱,却只是为了一个更疯狂的计划争取时间。
“陛下,奴婢伤了听觉,嗅觉亦时好时坏,恐难再司香事。唯愿闭门调养,只求陛下每日恩赐一瓶百草露,以百草清气温养,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这是她递上去的请旨。
萧玦准了。
从此,每日清晨,最新鲜的百草露都会被准时送到香语阁。
这汇集百种花草精华的琼浆,旁人只当是疗伤圣品,却不知在沈流苏手中,它正被拆解、重塑,成为最致命的武器。
她将每一滴露水中的植物精油一丝不差地提取出来,再配以沈家秘录中的“显香露”,日夜不休地调配着一种全新的香。
那香,无色,无味,甚至不能称之为香。
它更像一道引子,一道幽魂的钥匙。
它名为,“忆梦香散”。
此香散本身并无任何作用,但它能精准地捕获并激活残留在物体或空间里,因极度恐惧或憎恨而遗留下的气息。
一旦被它附着,再遇明火,那些无形的气息便会被催化,投射出当事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那是独属于他一人的,心魔幻象。
这,是为礼部尚书崔元,量身定制的绝命帖。
第五日夜里,哑婆婆借着给崔府送炭火的由头,悄悄拜访了府中一位烧水的老仆。
她将一小包用油纸裹好的香料塞入老仆手中,比划着,说这是故人所赠,有安神之效,可给老爷试试。
那老仆与哑婆婆曾有旧交,见她情真意切,便收下了。
那香料的配方,正是十年前沈家为所有家仆统一熏制衣物所用的,兰草为基,辅以白芷、丁香。
味道清雅,是沈家独有的印记。
崔元自天牢被放出后,便称病在家,闭门不出。
他虽逃过一劫,却也成了惊弓之鸟。
当夜,他在府中佛堂静坐,试图驱散地宫中见到的恐怖幻象。
老仆体恤他心神不宁,便将那包“安神香料”在炉中点燃。
起初,崔元并未在意。
可渐渐地,一股熟悉到骨子里的清雅兰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这味道……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眼前的金身佛像开始扭曲,跳动的烛火拉长成一道道狰狞的血影。
火!滔天的大火!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雨夜,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沈问天浑身是血,在火海中怒目而视,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灼穿!
“崔元!是你害了我们!”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另一个尖细的童声哭喊着,是那个被他亲手送入幽冥教,做成“血引”的阿念!
他看见自己颤抖着手,在一张伪造的供词上写下沈家“以香弑君”的罪名,旁边站着的,是一个他不敢看的、戴着鬼面的黑袍人……
“不!不是我!不是我!”
崔元惊恐地尖叫起来,一把推翻了面前的香炉。
滚烫的炉灰撒了一地,他踉跄后退,又撞翻了身后暗格里的一只青瓷瓶。
“啪”的一声脆响,瓶子四分五裂,一些黑褐色的药渣混着粉末滚落出来,散发出幽微的、仿佛来自地狱的阴冷气息。
那正是他当年藏匿的,最后一丝幽冥香基底!
“搜!奉陛下旨意,彻查崔府违禁香物!”
佛堂的门被轰然踹开,周捕头带着一队锦衣卫冲了进来,火把的光照亮了崔元煞白如鬼的脸。
周捕头目光如鹰,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摊混杂着香灰的药渣。
他蹲下身,面无表情地用布巾包起一些,收入证物盒。
整个过程,他仿佛没看见那只被打翻的沈家特有配方的香炉。
回宫复命时,他只呈上了幽冥香的残渣,对于引得崔元失常的“安神香料”,他闭口不提。
是夜,大雪纷飞。
周捕头在宫墙下伫立良久,最后快步走到香料总署僻静的后门外。
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哨,用力投入门前厚厚的雪堆之中。
那玉哨上,还沾着一丝干涸的暗红血迹。
正是从地宫祭坛上,那具红衣童子尸身口中取出的那一枚。
翌日清晨,哑婆婆在清扫门前积雪时,“意外”发现了那枚玉哨。
沈流苏接过玉哨,只看了一眼,便将自己关入密室。
她用显香露小心翼翼地擦拭玉哨内壁,片刻后,一层极淡的、血红色的痕迹与另一层油润的膏状物被清晰地析出。
是血藤香与童子蜜蜡膏混合的痕迹。
前者是幽冥教控制药人的引子,后者,是当年她亲手为阿念调配的、治疗他身上冻疮的药膏。
她找到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最后一把钥匙。
沈流苏将玉哨郑重地封入一只透明的琉璃匣,置于香语阁正堂中央。
又命人点燃七盏她新制的“静心灯”,环绕四周。
第二日,怪事发生了。
所有清晨时分路过或进入香语阁的官员、宫人,都称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
那香气极淡,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伤与阴冷,仔细去闻,又仿佛能听到细微的、孩童压抑的哭泣声。
流言如雪球般越滚越大,不出半日,整个皇宫都在传:礼部尚书崔元害死的沈家冤魂,找上门了!
崔尚书已经被鬼魅缠身,时日无多!
这风声,自然也吹到了萧玦的耳中。
他亲临香语阁,彼时,阁内空无一人,唯有七盏静心灯的青烟袅袅,簇拥着中央那只安静的琉璃匣。
那股“孩童哭泣般的香气”在暖阁中尤为清晰,令人毛骨悚然。
萧玦的目光沉沉地落在琉璃匣上,许久,他才开口,声音辨不出情绪:“你可知,朕为何至今未动崔元?”
沈流苏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她垂着首,声音依旧虚弱,却字字清晰:“因他背后之人,尚在。”
萧玦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像是赞许,又像是嘲讽:“聪明。但你也该明白……有些真相,掀开便是山崩。”
沈流苏缓缓抬起头,那双死水般的眸子第一次燃起了毫不掩饰的锋芒,直视着眼前的帝王。
“若山本就是坟,那掘坟者,未必是乱臣。”
从萧玦面前退下,沈流苏独自一人登上香语阁的屋顶。
她点燃了最后一盏招魂引。
这是她私藏的,父亲留下的遗物。
她想告诉父亲的在天之灵,她找到了真相,她即将为沈家复仇。
幽幽的火焰在寒风中摇曳,映着她苍白的脸。
忽然,她察觉到了不对。
今夜无风,可她挂在檐角的铃铛,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叮铃”声。0
她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扫向身后的香炉。
那刚刚烧尽、尚有余温的灰烬之中,赫然印着一只小小的、赤足的脚印。
脚印边缘的湿泥,还未干透。
沈流苏的心,在一瞬间如坠冰窟。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阿念……还活着。
她下意识地望向远处层层叠叠的宫墙阴影,就在视线尽头,一抹模糊的红影如鬼魅般一闪而逝。
那红影手中,紧紧攥着一只……断裂了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