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一道金边镶在了皇陵巍峨的轮廓上。
沈流苏静立于第九重石门之外,那袭素色宫装在晨风中微微拂动,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剔透的脆弱。
夜风已散,但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血与火,仿佛仍在空气中留下灼热的余温。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怀中那株于死境中盛开的白色小花。
然而,指尖触及之处,却只有一缕正在消散的温香。
那朵花,竟已在她怀中悄然化作了一捧比尘埃更细腻的灰烬,唯余那股纯净到极致的香气,如最后的遗言,萦绕不散。
这便是香的宿命,自尘埃中来,归于虚无中去,唯有那抹气息,能穿透生死,慰藉人心。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素面锦囊,小心翼翼地将那捧珍贵的香灰尽数倾入其中,收紧了囊口。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眸光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对着香囊低声私语,仿佛在与一个远行的故人道别:“你说你要回家……那我就送你去千家万户。”
“阿念。”她转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主上!”阿念的身影自石阶下快步而来,一夜未眠的他双眼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看向沈流苏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崇敬。
“将这囊香灰,研磨成粉,均匀混入香察司库存的三百坛‘醒神香’母料之中。”沈流苏将锦囊递给他,一字一句地吩咐道,“立刻分发至京城各处明香哨,以‘香归民间’之名,无偿赠予百姓。这是我们送给京城的第一道信物。”
阿念郑重地接过香囊,入手温热,他用力点头:“属下明白!”
京城内外,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扎醒来。
那些昨夜还双目空洞、如同行尸走肉的百姓,此刻正陆续恢复神智。
街头巷尾,此起彼伏的,是劫后余生的哭泣与后怕。
一个年轻的母亲紧紧抱着怀中受惊的孩子,嚎啕大哭,悔恨自己竟亲手点燃了那看似普通的、却足以吞噬心智的迷魂香。
长乐坊最大的寺庙前,住持老僧领着众僧人长跪于地,朝着皇城的方向一遍遍叩首,老泪纵横,忏悔自己多年供奉的香火,竟成了助纣为虐的燃料。
议论声如潮水般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蔓延开来。
人们不再只是恐惧,更多的是愤怒和质疑。
矛头,不约而同地指向了那早已根深蒂固的宫中旧制——为何百姓日常所用之香,竟能如此轻易地被人暗中操控?
为何那本该安神祈福的青烟,会变成一把悬在每个人头顶的无形利刃?
阿念奉命巡视市井,一路走来,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些发自肺腑的质问。
当他路过一处茶楼时,竟听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正拍着手,用清脆的童音背诵着不知何时兴起的新歌谣:“香没门,人才有门路,一缕青烟飘进千万屋……”
他心头巨震。
这句简单直白的歌谣,比任何檄文都更有力量!
他意识到,主上昨夜以身祭鼎,所点燃的,早已不仅仅是香。
民心已变,那套将香权牢牢攥在少数人手中的陈规旧律,已然土崩瓦解!
他不敢耽搁,连夜将所见所闻整理成册,呈报给了沈流苏。
三日后,就在全城都沉浸在一种微妙的新生氛围中时,原安神局的遗址上空,突然腾起了熊熊烈火。
大火扑灭后,官府在废墟中找到了几具烧焦的尸骸,以及一封遗书。
纵火自焚的,竟是几名被解职、终生与香为伴的老匠人。
遗书上的字迹已被熏黑,却依然清晰可辨:“吾等烧了一辈子不该烧的香,伺候了一辈子不配闻香的人。今日,临死之前,总得为自己烧一次干净的。”
沈流苏亲赴现场,空气中还残留着焦炭与绝望混合的气息。
她沉默地走在断壁残垣之间,在一片瓦砾下,拾得半块被烈火熏得漆黑的残碑。
她拂去上面的灰尘,一行深刻的隶书赫然在目:“香契录·序”。
碑文残缺,仅余数句:“香者,通天地之气,接人心之诚,非驭民之具也。”
非驭民之具也……
沈流苏手握残碑,默然良久。
这块碑,这句话,像是跨越了百年的时光,与她昨夜的顿悟遥相呼应。
她深吸一口气,下了一个决定:要将这段文字,原封不动地镌刻于百草苑的正门石壁之上,昭告天下,何为香之本义。
当夜,御书房灯火通明。
萧玦召见了沈流苏。
他独自坐在案后,手中把玩着那枚自皇陵中得到的青铜残片。
那残片上的古老纹路,与沈流苏发间那枚白玉簪的印记,似乎在灯光下隐隐呼应,散发着一种奇特的共鸣。
“你曾说,香脉认的是‘诚’,而非血统。”萧玦的目光锐利如鹰,直视着她,“那朕不明白,为何父皇留下的这枚残片,会与你产生共鸣?”
这不仅是他的疑问,更是他身为帝王,对这股超乎掌控的力量最后的试探。
沈流苏走上前,没有直接回答。
她从他手中取过那枚温热的残片,然后,如在皇陵中那般,毫不犹豫地用发簪刺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珠,轻轻点在了残片最核心的纹路上。
奇迹发生了。
那滴血珠仿佛被唤醒的钥匙,瞬间渗入青铜之中,紧接着,一行比发丝还细的微小篆文,竟在血珠消失的地方缓缓浮现,宛如光影刻就——
“双契合,则门不噬。”
沈流苏的声音清冷而沉静,在空旷的书房中回响:“陛下,我想,先帝或许早就洞悉了真相。但他身为帝王,被祖制和各方势力所束缚,无法亲手打破这套早已腐朽的香政桎梏。他留下这枚残片,并非是想让皇室后裔继续掌控香脉,而是在等,等一个既懂得香之真谛,又没有滔天权欲的人,来完成这场迟到了太久的交接。”
萧玦瞳孔微缩,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他看着沈流苏,看着她眼中那片坦荡与澄澈,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终于烟消云散。
他等的人,父皇等的人,原来早已站在他的面前。
翌日,一道足以震动整个大晏王朝的命令,自百草苑发出。
沈流苏召集了香察司全体弟子,当众宣布改制:即日起,香察司不再隶属于内务府,正式更名为“民香院”!
其职能,由过去的监察缉拿,全面转为普及香识、培训民间香工、以及审定天下民用香方。
她亲自执笔,耗费三日夜,编写出第一版《百姓识香手册》,用最浅显的语言和图画,讲解常见香料的真伪、毒性辨别与简易解毒之法。
并下令,自下月起,每月初七定为“开香日”,百草苑将对所有平民开放,由民香院的弟子亲自讲解、传授基础的识香、用香之法。
消息一出,万民称颂,沈流苏“香主”之名,第一次真正地与权力无关,而是与恩惠和希望联系在了一起。
然而,就在改制令颁布的当晚,百草苑那扇象征着新生的大门,却被一个不速之客猛地撞开。
一个衣衫褴褛、乞儿模样的少年,浑身颤抖地闯了进来,他面色惨白,像是见了鬼一般,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只焦黑的陶罐塞到闻讯赶来的阿念怀里,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有人……有人让我……把它埋在你们的灶下……说、说能让香察司……永远闭嘴!”
阿念脸色一变,立刻打开陶罐查验。
只看了一眼,他的后背便窜起一股寒意。
罐中,藏有极微量的“云梦”母粉,其毒性之烈,足以在无声无息中污染整个百草苑的水源!
但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压在罐底的那张早已泛黄、折叠成方块的纸条。
他将纸条呈给沈流苏。沈流苏展开一看,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那纸条上的字迹歪斜扭曲,稚嫩得如同孩童所书,只有寥寥几个字:
“姐姐,别信铜匙。”
这笔迹……她至死也不会忘记!
这是她幼年时,早已在那场灭门惨案中被乱兵所杀的亲妹妹,沈流萤的笔迹!
一股比“云梦”剧毒更刺骨的寒意,瞬间贯穿了沈流苏的四肢百骸。
她凝视着那只焦黑的陶罐,一个可怕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太后死了,坤香会覆灭了,可敌人的棋子,从未真正退场。
而真正的“癸九”,或许从来就不是她一个人。
她猛地攥紧了那张纸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抬起头,脸上已不见丝毫波澜,声音却冷得像冰:“封锁消息,将此事列为最高机密。阿念,立刻将这名少年带入内苑,我要亲自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