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戴着黑色丝质手套的手,在极致的恐惧与崩溃中,缓缓抬起,伸向了脸上那张冰冷的银色面具。
随着一声轻微的金属扣环脱落声,面具滑落,在空旷的石室中发出一记清脆刺耳的撞击。
烛火摇曳,映出一张沟壑纵横、苍老却无比熟悉的面孔——正是侍奉过三代帝王、被宫中誉为“活香典”的先帝御前掌香太监,孙福安。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沈流苏,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他一生都在操控香气,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香气所背叛。
“你……你和你娘一样,都是祸害!”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朽木在摩擦,“她若肯乖乖听话,本不必死!是她自己找死,非要追查什么‘归源香’的真相,还妄图毁掉这尊青铜鼎和阵图……”
沈流苏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只有彻骨的寒。
“所以,你们就杀了她,然后将她编造成一个为了守护先帝英灵而自愿献祭的忠仆?”她向前一步,手中那支调香铜尺在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像一柄衡量罪恶的天平,“可你忘了,我爹沈修远,在临死前最后一晚,用他仅剩的半截指甲,在狱卒送来的馊饭底下,偷偷为我刻下了阵图的反控密钥。”
孙福安浑身一震,但随即,他脸上那极致的恐惧竟化为一种病态的狂笑:“哈哈哈……反控密钥?你以为你是来报仇的?不,沈流苏,你错了!你和你娘一样,只是来完成这仪式的最后一个零件!”
话音未落,他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青铜巨鼎旁一处不起眼的兽首机关上!
“轰隆——”
四周原本严丝合缝的石壁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八道暗门轰然洞开。
数十名身披黑色长袍、面容肃杀的“香察”鱼贯而入,他们手中所持并非刀剑,而是一种淬炼过特殊香毒、刃口泛着诡异蓝光的“香刃”。
转瞬之间,他们便将沈流苏团团围住,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杀阵。
原来,“香师”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它是由历代最顶尖的掌香者组成的隐秘组织,他们以“守护先帝意志”为名,实则利用沈家失传的控神香术,操控着大晏皇室的记忆与精神长达三十年之久!
孙福安的笑声愈发癫狂:“看到了吗?这才是‘香师’真正的力量!你那点小聪明,在这传承了半个甲子的绝对忠诚面前,不值一提!”
沈流苏环视着这群被洗脑的杀手,他们的眼神空洞而狂热,仿佛一群没有灵魂的傀儡。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一丝悲悯。
她淡淡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你们守的不是魂,是罪。”
在孙福安轻蔑的注视下,她看似无意地整理了一下衣袖,指尖却在袖中一个微小的机括上轻轻一按。
这是一个无声的命令。一个早已埋下的伏笔。
就在她弹入“逆唤灵香”的那一刻,她真正投入鼎中的杀招,是早已被她培植在香丸内部、处于休眠状态的“噬香菌”孢子。
这种只存在于沈家秘典中的奇特真菌,遇高温则瞬间激活,释放出一种无色无味、却能与“返忆露”产生剧烈反应的气息。
而那“返忆露”,早在她踏入东陵秘道之时,就已被她化作极细的香雾,悄无声息地弥漫在了这整间密室的空气里。
果然,片刻之后,异变再生!
一名站在最前排的年轻香察,手中的香刃“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头颅,痛苦地嘶吼起来:“不对……不对!十一年前那个雨夜,我明明在司药房……我看见了!我看见孙公公亲手往太子殿下的安神汤里加了一味无名香粉……他还说……他还说,‘这孩子太聪明了,得让他从小就学会听话’……”
一石激起千层浪!
混乱如瘟疫般迅速蔓延。
“我想起来了……”另一名年长的香察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德妃娘娘那胎,不是意外滑胎……是孙公公让我换了她寝殿的熏香,那香叫‘落红尘’,能引血气下行……”
“还有李贵人……她是被冤枉的!毒害皇嗣的明明是……”
一声声迟来的忏悔与被尘封的罪恶,从这些“最忠诚”的守护者口中泄露出来,他们彼此对视,孙福安苦心经营三十年的信仰壁垒,在沈流苏精心调制的“真相”面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
沈流苏冷眼旁观这一切,她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只用最不起眼的诱饵,就引爆了整个巢穴。
就在此时,密道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金铁交鸣之音,如惊雷滚滚而来!
“砰!”
那道厚重的石门被一股巨力从外撞开。
阿念一身劲装,手持连弩,率领着数十名香政司的精锐,如潮水般涌入,瞬间控制了所有出口,将混乱的香察们反包围起来!
紧接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在一众龙鳞卫的簇拥下,缓缓步入。
来人身披玄色龙纹软甲,手按腰间长剑,正是当朝天子,萧玦!
他没有看那些失魂落魄的香察,甚至没有多看沈流苏一眼。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鹰目,如利剑般直直刺向面如死灰的孙福安。
“孙福安。”萧玦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告诉满朝文武,说父皇时常托梦给你,让你辅佐朕,匡正朝纲。那你现在告诉朕,父皇临终前,在病榻上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孙福安身子一僵,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玦逼近一步,周身散发出帝王独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说的是,‘别再让那些香,进我的屋子’。”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孙福安的心口。
“可你第二天,就在他灵前,点燃了你那所谓的‘安魂香’,还告诉所有人,那是父皇的旨意。”
孙福安彻底瘫软在地,所有的伪装与尊严,在这一句无法辩驳的私密话语面前,被剥得干干净净。
沈流苏抓住这最后的时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将其中一撮承载着母亲最后气息的骨灰样本,毅然投入尚有余温的青铜鼎中。
同时,她点燃了手中一支早已备好的“显影熏灯”,投入鼎内。
轰——!
鼎中残火骤然复燃,这一次,火焰不再是幽蓝或诡异的紫色,而是一种仿佛凝聚了无尽冤屈的深沉血红!
血红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在半空中扭曲、汇聚,最终竟凝成一行触目惊心的血字:
“沈氏清漪,冤死于控神散,非自愿献祭。”
这并非鬼神显灵,而是沈流苏利用特殊香料与矿物粉尘在特定温度下产生的视觉显影现象。
但在这些迷信了一辈子的香察眼中,这无疑是来自亡魂最直接、最血腥的控诉!
“我们……我们被骗了……被骗了三十年啊……”
“清漪大人……我们杀的是沈家最后的良心啊……”
数名老香察当场崩溃,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用头颅一遍遍地叩击着冰冷的地面。
“锵!”
萧玦猛然拔出长剑,一剑斩断了连接在青铜鼎上的数根香火铜链。
铜链应声而断,发出刺耳的哀鸣,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从今日起,‘香师’之制,即刻废除!”他声如洪钟,不容置疑,“所有熏殿记录,全部封存,交由大理寺与香政司共同彻查!”
他转身,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冷静得可怕的女子身上。
在烟尘与火光中,她素白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傲。
“你说香不敬神,不拜庙堂。”萧玦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那依你之见,它该归于何处?”
沈流苏缓缓抬起眼眸,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摇曳的火光,也映着一个崭新的未来。
她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清:
“归于百姓鼻息,归于真相呼吸。”
风,从被撞开的石门外灌入,吹散了满室的烟尘与罪孽。
她手腕上的铜铃,在这一切的惊涛骇浪中,始终未曾发出过一丝声响。
但她知道,这座用谎言与鲜血堆砌而成,压了她整整十年的无形庙宇,终于,塌了半边。